〈一直想對你說〉,

1974,孟若的13個短篇集結成這一本書,

共同隱藏一條嫉妒的絲線,

《素材》 是其中一篇。

 

 

人物

。主要敘述者, 本文第一句:我並未追蹤胡戈的作品。

胡戈。在回憶的敘述中顯現,當今成名的大作家,「我」的前夫,歷經三任妻子,擁有七名兒女,133

加百列。「我」再婚的丈夫。

克里。「我」和胡戈的女兒。

多緹。早年「我」和胡戈租屋時期住在同棟地下室,房東的女兒,她成為日後胡暢銷成名作的『素材』。這素材讓「我」回想當時總總。也不得不承認胡戈寫得很成功,但也引起我的猜疑、嫉妒和不屑。

 

 

按照本文順序的節錄 (但願斷章也足夠取義)

我並未追蹤胡戈的作品。  本地大學邀胡戈探討這個時代的小說。我想,真的有人參加嗎?他們可以去游泳、飲酒、好好散個步啊。

講台上的男人也有老婆,此刻並未坐在台下。她們必須去買日用品、打掃家居,或與朋友喝酒談天。對她們來說,人生就是食物、髒亂、房屋、汽車和金錢。她們的丈夫個個才華橫溢、天資聰穎,卻都是生活的白癡,必須細心照料,才能繼續說出字字珠璣的話來。

 

我自己是嫁給工程師。他叫加百列。他在羅馬尼亞出生,二戰後才離開,那年他十六歲。現在他已經不會說羅馬尼亞語了,人怎能忘掉從小就會說的語言呢?  我把他想成戰亂時期派駐遠方的大使,又想像他根本不是羅馬尼亞人,冒名頂替而已。   我端詳他睡著的神情,心想他可能是俄國人德國人,甚至本來就是加拿大人,編造虛假的過去,裝出某種口音,好讓自己看起來比較有趣。  多少年過去了,我熟知他的作息、喜好與習慣,我仍然覺得他是一道謎。 我沒辦法形容他。如果有人要我形容胡戈,我可以鉅細靡遺地形容,從他十八歲(距今二十年了) 骨瘦如柴,舉手投足間岌岌可危,整個人像是用神經聚合起來。 加百列極少過度好奇,容易找到事物的樂趣,愛笑也很會安撫人。他的性愛毫不激烈。他也不會顧盼自喜,從不寫詩剖白心跡,就算寫了,大概半小時就忘記。這種人沒甚麼特別,只是我還沒遇到過第二個跟他一樣的男人。  我們眷戀於一個男人或女人,或只是為了某種曖昧模糊的東西,像是羅馬尼亞口音或平滑的眼瞼,或者半真半假的謎團。

胡戈身上沒有謎團。並不是說我和他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事,而是我所了解的他,彷彿在我的血液裡流動,有時想起來,頓時有種毒發的感受。加百列從不令我煩惱,正如他從不讓自己激動苦惱那樣。

 

加百列發現胡戈的書。

「買一本給克里。」他說

「這上面是妳爸爸,妳的親生父親,妳可能會想看。」我說

「他看起來好胖。」克里把書放下,「妳不是說他很瘦?」她對父親的興趣只限於遺傳,看他會留給她什麼基因。「之後發生甚麼事我怎麼知道?」我說

 

我懷克里的時候,我們住在一棟十分寒磣的灰泥房子裡。給浴室漆上明豔橙黃色,像置身在起士裡。 房東太太,她年過七十,在鎮上經營一間只收男生的單身公寓。房東的女兒住在我們那棟的地下室,獨門獨戶,有二間房,她母親收她一千二百元租金,她說她要去找褓母的工作賺錢付房租。

「我神經衰弱,沒辦法工作。第二任丈夫肺病死了,我還欠我母親八千塊租金,我三歲的時候得了肺炎,十二歲就罹患風濕症,十六歲嫁給第一任丈夫,伐木出意外死了,我流產過三次……」上面這段話只是濃縮版,多緹在餐桌上滔滔不絕訴說她這一生,語氣裡沒有悲傷,而是充滿驚訝與驕傲。她住的地方堆滿前任丈夫遺留的大型家具,包括一架直立式鋼琴。我告訴胡戈,如果他想成為作家,應該好好觀察多緹,他要我自己好好欣賞個夠。

有次我下樓,看到穿著晨褸的多緹正和一個穿制服的男人道別。

「多緹有愛人。」

「妳太少出門了,妳這是在胡思亂想。」接下來一個星期,卻看到另外三個男人,這次胡戈找不到理由反駁,說這是人生模仿藝術,他在書上讀過不少胖妓女,腿上有靜脈曲張還是照常接客,從那時起我們就叫她「常駐青樓女」。

多緹彈鋼琴,邊彈邊唱,多緹成為大家偷窺的對象,大家的餘興節目。

伏案寫稿的胡戈說:「妳下去叫她別彈了。」「她是妳朋友,都怪妳培養她,鼓勵她。」多緹總是充滿歉意,她很怕胡戈 ,對他的職業和智識都很敬重,她不再彈了,問題是她很快就忘記…。胡戈覺得全世界都在阻撓他的寫作大計,而我的責任是挺身維護他不受一絲滋擾。或許我是無能,何嘗不是故意,我不信他能成功,他缺乏當名作家的專斷力,老是緊張兮兮,跟別人相處太小心眼,又愛賣弄,我認為作家的性格應當哀傷而平靜,令人懾服。

 

地下室有個抽水泵浦,一月份是雨季,從此泵浦取代了多緹的鋼琴聲,只要胡戈在家總為此生氣或沮喪,不單是因為噪音,也因為泵浦運作算進電費,受惠的只有住地下室的多緹。他叫我去找多緹談,我說多緹同樣有分擔,她不可能再多出錢。

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多緹,習慣有她陪伴,跟她在一起比較輕鬆自在。

雨季還沒過去,有天我半夜醒來,太安靜了。

「胡戈,醒醒,泵浦壞了,沒在抽水。」

「我沒睡著。泵浦沒壞,我把它關掉了。」「我沒辦法忍受帳單,也沒辦法忍受噪音,我一個星期沒睡了。」

「地下室會淹大水。」

「等到早上我就把它打開,我只需要幾個小時。」

「那時就來不及了,傾盆大雨耶。」

我重新躺下,聲音平靜但嚴峻:「胡戈,你聽我說,快去打開,不然多緹會被沖走。」

(你來我往,費了不少唇舌,但沒有誰被說服去打開泵浦)

我對自己說我不知道怎樣打開泵浦,胡戈的作法讓我害怕,也許不會發生甚麼事,但我希望有事發生,我想看到胡戈崩潰。

(的確淹水了,睡前喝了酒的多緹一覺到天光。多緹更深信她就是會碰上倒楣事的一個人。)

我上樓打電話,給胡戈,我說有緊急事,他們在圖書館找到他。

(我報告淹水實情,電話中,我連番攻擊,他一一守衛)

這件事,所幸精明的房東剛好生病住進醫院,才沒有深究,多緹則搬到單身宿舍代替她母親照看那邊的住客。地下室的霉味難聞,不久「我們」也搬出去。

這件事情之後,婚姻諮商師:「你們性格不合。」兩人都覺得鬆了口氣,互相告訴對方,是個性不合。

 

那晚我沒有讀胡戈的小說。把書交給克里,後來發現她也沒讀。於是我隔天下午翻開來看。

寫的是多緹。當然更動了一些細節,主要情節也是改編的,或從其他人移花接木過來。但有一個我忘了的細節:她聽別人說話時,嘴巴老是微張,不住地點頭,等你把話說完,會跟你同時說出那最後一個字。教人感動,又教人惱火的習慣 ─ 總是急著表示同意,渴望理解。胡戈記得這個?他甚麼時候跟多緹聊過天了?

那不重要。重點是:在我看來,這篇小說寫得非常好。我得說,不但真摯而且動人,不得不承認自己被胡戈寫的故事感動了。我看到多緹浮出了人生的表面,所有的光線聚焦在她身上,那是胡戈費一生之力達到的成果。這是出於愛,特別的,毫不保留的,絕不感情用事的愛。她成為藝術的一部分。

我的確想寫一封信給胡戈,我想告訴他,原來我們共享的回憶,存在同一個銀行,只是對我來說,這些零星片段如同派不上用場的行囊,在他手中卻是極具價值的財物。同時我也想道歉,居然不信他能當作家。

 

晚餐時,我看著丈夫加百列,心裡想著他和胡戈並不像表面上那麼不同。兩人都努力做好某事,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這個世界。

男孩們上床睡覺之後,我開始寫信,運筆如飛,寫出與原意相違的句子,簡短而傷人:

這樣做不夠,胡戈。你以為夠了,但還是不夠。胡戈,你錯了。

我的確怪他,嫉妒而且不屑。

 

加百列上床前,來廚房找我。我坐在那兒,眼前一疊試卷和用來批改的筆。他大概是來找我說說話,問我要不要喝一杯什麼的。但他尊重我偶爾也會出神,也有不快樂的時候。他沒打擾我,讓我自己慢慢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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