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生於十九世紀死於十九世紀,被歸為情色作家、嘲諷作家。
不濫情也不警醒,筆下的人物,是典型也不典型,
活生生把一個人、一件事放在轉盤上,慢慢轉著,前後左右,裡裡外外,環繞穿透。
如此這般,情色不情色,嘲諷也不嘲諷了。
《寶石》,篇幅不算長,心情轉折的歷程也不可省,幾乎照錄了。
一天晚上,蘭坦先生在副主管宅邸的晚宴上遇到了那個姑娘,愛情就像網罩了下來,把他捕捉了。
那個姑娘是很早以前就去世的一個稅務官的女兒。父親死後,跟著母親來到巴黎。母親經常在城裡各地的富有人家出入,想為女兒找一個好匹配。
~ 以上,莫泊桑《寶石》的開頭
她們母女生活雖然困苦,但是氣質高雅,待人和藹可親。女兒甚至可以視為貞淑女性的典型,有頭腦的青年,看著她編織著美夢。
墜入情網,擔任內政部書記長,年薪三千五百法郎的蘭坦先生娶了她。
跟她在一起,真有說不盡的幸福。她把家裡的支出安排得十分巧妙,夫妻倆過著富足美妙的生活。也把丈夫照顧得無微不至,細心,周到,體貼,一切為丈夫著想。
結婚一起生活已經六年,蘭坦先生比最初始更愛她。
但是,他無法真心贊同她的兩個缺點,一是愛看戲,一是喜歡假寶石。
她認識幾位中級官吏的夫人,經常為她訂下受歡迎戲劇的座席。她不管丈夫願不願意,就要拉他去看戲,但是丈夫忙了一整天,早已精疲力竭,所以,他要她請認識的夫人作陪。她覺得這樣做並不合適,不過,最後基於對丈夫的體貼,也就遵從丈夫所說的。丈夫衷心感謝她。
這種看戲的嗜好,使她產生想打扮的慾望。當然,她的妝照例是極其淡雅的,她的穿著依然是脫俗而含蓄的。唯一不同的是她養成了配戴寶石的習慣。耳朵兩邊穿戴著仿鑽石的萊茵石,胸前掛著人造珍珠項鍊,手環是鍍金的,頭髮上插著各種玻璃珠髮梳。
丈夫對妻子這種廉價、俗麗的嗜好感到不開心,一再對她說:
「在你不能得到真正的寶石時,只能用自己本質的美和端莊賢淑來打扮,那是最尊貴的寶石。」
但是她以溫柔的微笑,每次這樣回答: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我喜歡這些東西,是我改不了的壞習慣。你說得對,我也明白這種道理,可是,人是無法改變自己的性格的,即使可以改變,我還是喜歡寶石。」
她把珍珠項鍊套在指間轉動,又讓雕花玻璃的切割面閃爍光澤,一再說:
「你看,做得多麼精巧啊!誰都會說這是真品。」
「原來,你也具備波希米亞女人的情趣。」丈夫這麼說
晚上,他們面對面坐在火爐邊,她把摩洛哥小羊皮盒子拿出來,一一細看著蘭坦先生說的「破爛東西」,彷彿在體會甚麼深沉而快樂的祕密似的,專注與熱情久久不退。
一個冬夜,她到歌劇院看戲,回來時凍得渾身發抖,咳嗽不止。一個星期後死於肺炎。
蘭坦先生差點兒就追到墳墓裡去,死去的妻子,她的微笑她的聲音她的一切魅力纏繞著他,即使在上班時間 ,他也難忍悲痛。他把妻子的房間,所有的家具和衣物保持原狀。
但是,他的生活卻在妻子死後變得艱難了。
以前他把薪水交給妻子,過的是無憂無慮富足充裕的生活,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反而不夠用,他很驚訝,也很務實地不再喝那麼好的葡萄酒吃那麼豐盛的菜餚。
終於有一天,離月底還有一個星期,他已經無錢可用,他想把甚麼東西賣掉換錢過生活。最先想到的是妻子那些「破爛東西」,以前,這些假東西老是惹他生氣。
他在妻子的俗麗東西中翻找,最後決定把妻子生前最愛的一串大項鍊賣掉。這雖不是真寶石,但是做工非常精巧,他認為可以賣到六法郎或八法郎。
他把項鍊放進口袋,從大馬路往市政府方向走去,那裏有可靠的珠寶商人。
商人把項鍊接過去,仔細審視檢查,翻來覆去,掂掂重量,用放大鏡瞧瞧,還把店員叫過來,低聲交談。
蘭坦先生被這麼誇張的鑑定弄得很尷尬,「喁…當然那是不值錢的…」
「先生,這是值一萬二千法郎至一萬五千法郎的高級品,不過,要是你不能明確告訴我這是從哪裡來的,我就沒有辦法買下來。」
那個鰥夫吃驚得睜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
「你說甚麼…沒有錯吧?」
對方把他的驚訝會錯意,很冷靜地說:
「你可以到別的店看看能不能有更高的價錢,我這裡頂多一萬五千法郎。若是沒有更好的價錢,歡迎你再度光臨。」
蘭坦先生拿回項鍊,想一個人好好思考一下。
來到大街上,他心裡想:「太傻了,要是我照他所說的賣掉就好了,一個寶石商,竟然分不出真假…」
他來到拉‧培街口,進入另一家寶石店。
「這是從我們店裡賣出的珠寶…」商人的珠寶就像他的兒子一樣認得。
「值多少錢?」蘭坦先生問
「先生,我們以二萬五千法郎賣出的,所以我們可以用一萬八千法郎買下。不過,依照規定,你得告訴我們為什麼你有這條項鍊。」
蘭坦先生驚訝得站不住了,他必須坐下來,他說:
「你仔細鑑定一下,我都以為這是…這是假的。」
「能不能請教你尊姓大名?」商人繼續談生意。
「那容易,蘭坦,內政部職員,地址是馬帝爾街十六號。」
商人打開帳簿,找了找,隨後輕鬆說:「沒錯,這項鍊在一八七六年七月二十日,送到瑪蒂爾街十六號,蘭坦夫人那兒。」
兩人互相凝視對方的眼睛,這個內政部職員驚呆了,珠寶商則像是看到了一個小偷,商人開口說:
「能不能把項鍊暫時放在這裡,只要二十四小時就行了,我給你開一張收據。」
蘭坦先生摺好收據放進口袋,一面走了出來。他穿過馬路,爬上坡道,忽然發現走錯路了,就從杜雷里下來,過了塞納河,不過,還是走錯路,於是折回香榭麗舍大道。
他努力想理出一個頭緒,想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妻子是不可能買得起這麼貴重的東西 — 那當然 — 應該是別人送的!那麼,是誰送的?為什麼要送?
他停下腳步站在林蔭大道中央,一個可怕的懷疑掠過腦際 — 妻子她…? 這麼看來,其他的寶石也都是別人送的了!天旋地轉,伸出手扶住眼前傾倒下來的樹木,失去意識,昏倒在地上。
他在藥劑師那裡醒過來,請人送他回家,隨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瘋狂似的哭泣。又疲倦又傷心,全身癱軟,痛苦地沉沉睡去。
陽光讓他醒了過來。不去辦公室是不行的,他慢慢爬起來。
在受到這樣的打擊後,再去上班簡直痛苦難忍,他給科長寫了封信請求原諒。隨後,想起非去寶石商那裡不可,不禁羞愧得滿臉通紅。他胡思亂想,想了很久,不管怎樣,不能把項鍊就丟在那裡,於是,穿上衣服出門了。
蘭坦看著路上行走的人,想到有錢是好事,可以拂去悲傷,可以去旅行掃去心中的陰霾,有錢,是幸福的。
他下定決心,不給自己有反思的餘地,他跑著穿過馬路,衝進寶石店裡。
寶石商人說:
「先生,我們已經查清楚了,要是你沒有改變主意的話,我就照先前說的價錢付給你。」
寶石商從抽屜拿出大鈔,點過之後交給蘭坦先生。他在收據上簽了名,用顫抖的手把錢放進口袋。他對著面帶微笑的老闆,眼皮下垂地說:
「另外…另外還有一些寶石…也是作為遺產…得到的。你也願意買下嗎?」
商人對他低頭行禮「當然願意,先生。」
一個店員為了盡情大笑,跑出去了。另一個店員則用力擤鼻涕。
蘭坦雖然臉紅了,態度卻很冷靜地說:
「那麼,我就拿來。」
他雇了一輛馬車回去拿寶石。
那些店員把珠寶飾物一個個仔細鑑定,一個個估價,幾乎全都是從這家店裡賣出去的。這次,蘭坦在估價過程中吵了起來,要求拿出帳簿來看,而且價錢估得越高他說話就越大聲。
切割精細的鑽石大耳環,二萬法郎;手鐲三萬五千法郎;胸針、戒指和大紀念章共一萬六千法郎……
商人半開玩笑,半帶認真地說:
「這是把所有的錢都投注在寶石上的人留下來的。」
蘭坦一本正經:
「這也是一種投資的方法。」
隨後,雙方約定明天再繼續。
來到大馬路上,蘭坦先生仰望班德姆廣場的圓柱,心中產生一股衝動,很想爬上去,就像他是在觀看「克卡紐柱子」似的。(節日慶典的時候,頂端繫著獎品,讓人爬上去拿的光亮滑溜的柱子) 而且,他覺得自己身輕如燕,幾乎可以一步躍過矗立到半空中的拿破崙皇帝的銅像。
他走進「波亞山」餐廳吃飯,喝了一瓶二十法郎的葡萄酒。
接著他雇了一輛馬車,在布洛紐森林繞了一圈。
他帶著些許的輕蔑,望著來來往往的馬車,幾乎忍不住要對人高叫:
「我有錢了,我有二十萬法郎了!」
他坐著馬車到辦公室,進入科長室,說道:
「科長先生,我是來向你辭職的。我繼承了三十萬法郎的遺產。」
隨後,他跟同事握手告別,談了他往後新的生活計畫。
最後在「安格雷」餐廳吃晚餐。坐在他旁邊的紳士看起來非常高貴,他心癢癢的,很想告訴人家他繼承一筆四十萬法郎的遺產。
晚餐後,他生平第一次去看戲,倒也不無聊。
那天晚上,他跟女人過夜了。
六個月後,他再婚了。
這個第二任妻子,賢淑是賢淑,可是性格彆扭,讓他傷透了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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