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囚房的牆壁只塗上石灰,窗戶開在手搆不到的高處,還加上鐵欄杆。

住在這陰溼小囚房的一位瘋子坐在麥稈小椅子上,正翻著白眼珠看著我們。

 

他非常瘦削,兩頰深陷,頭髮幾乎全白,聽說幾個月就變白了。

他是個被夢想所殘害的人。

他受到某個念頭的蛀蝕,那個手摸不到眼睛看不到的無形東西,一點一滴侵蝕他的肉體消滅他的生命,他像個水果被蟲吃了一般。

 

醫生說明是患了一種叫「戀屍症」的精神疾病。專門以屍體為狎玩的對象,

從他的日記可以明白他的病。

 

以下是日記內容:

三十二歲之前,過的是平靜的生活,是我人生一段單純而又容易度過的旅程。

我有錢,興趣廣泛,雖然沒有特別熱中的事,但是每天早上快活地醒來,到了晚上,懷著對明天的憧憬,愉快地上床睡覺。

我有過幾位情婦,但我從來不會因為追求女人而狂喜或狂悲。

我不認為我享受了戀愛。

直到有一天,戀愛以無法置信的方式來到我身邊、停在我心上。

 

由於手頭寬裕,容得我四處蒐購骨董或老家具。

人是可以愛上物品的,我想像這些美好的東西是如何受到撫摸,想像某個女人驚喜的獲得精緻纖美飾品的那一刻。

隻琺瑯金錶已經過了一個世紀,它還在振動,它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究竟是怎樣的女人將它放在胸前,使得它如此雀躍不已呢?

甚麼樣的手用熱情的指尖旋轉它?

甚麼樣的眼睛注目那令人心急如焚的時間、可愛的時間、寶貴的時間?

我是多麼想認識曾經擁有這個高雅物品的女人啊!

 

我迷上古代女人對男人的深情,戀慕為愛情而歡欣或受苦的女人。

美貌啊!微笑啊!愛撫呀!希望呀!這一切終必是永恆的美好,誰能否定呢?

我思慕那些已經不存在的美麗女人,為此,我不停哭泣。

我張開雙臂,期望迎接、親吻現在已經死了的可憐女人們。

接吻是不朽的,從嘴唇到嘴唇,從世紀到世紀,從時代到時代,人們接受親吻,給予親吻,然後死去。

死亡是必然的結局。

我痛惜過去擁有的一切,

我為過去活過的人哭泣,

我想留住時間。

時間卻是如此一分一秒,一點一滴把我掠奪,帶著我推著我走入明天的虛空裡。 

 

現在,我沒甚麼悲嘆之鳴,我已經找到期待中的女人,從這個女人身上我得到了我無法相信的喜悅。

 

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在巴黎街道上閒逛,觀賞街上的店舖。

在一家骨董店裡看到一座十七世紀的義大利櫃子,可能是當代名家巴特里的作品。

我又來到那家店,深深覺得,那家具不斷的在誘惑我。

誘惑,是多麼奇妙!內心深處起了陣陣漣漪,迫切希望得到。

我成為自己佔有慾的俘虜,佔有的心那麼強大那麼激烈,無法抑制。

至於那個骨董商人,他會讀客人的眼神,我那火一般熾熱的眼神,告訴他,非我莫屬!

家具立刻送到我家,安置在我的臥室裡。

我為那些不得享受收集古物樂趣的人感到可惜。收藏家視古物如肉體一般,用眼和手去愛撫,充滿無限愛意。

 

有一天晚上,我安置在抽屜裡的厚厚鏡子之前感覺有一個小小的隱藏所在,我花了整個晚上找尋,卻遍尋不著感覺裡的隱密處。

隔天,我用刀子岔入鏡子像線一樣細的縫,小心翼翼地找到了秘藏的秘密 — 鏡面下一塊天鵝絨板子鋪著女人的秀髮。

這一束金褐色的頭髮,幾乎是從髮根剪下來的,以一條金絲線維繫著。一股香水精魂的古樸芳香散發出來,我全身顫抖,虔誠的拿起頭髮,髮絲垂下,如金色的波浪散到地面,閃著彗星尾巴般的輕柔光芒。

瞬間我的心中產生異樣的感動。是甚麼時代呢?為什麼存放在這裡?在這個遺物裡又隱藏著甚麼信息?是誰剪斷這束頭髮的呢?是情人分別的那一天?是丈夫復仇的那一天?或是女人進入修道院向世界發出誓願而留下的嗎?還是癡情的男人從她的遺體留下來的永恆紀念?

愛人已故,唯有頭髮不會腐朽,頭髮是完美的思念愛撫之物。

髮絲輕輕柔柔在我指間,那死去的女人以奇妙的愛撫搔癢我的心、我的皮膚,我感動極了。

我把頭髮放回那層天鵝絨板上,推回抽屜,關上家具的門扉,腦子充滿的感動久久不能釋懷,於是走到街上去。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徘徊,心中充滿感傷,我覺得我的前世一定認識那束頭髮的主人。 

這時,詩人比昂的詩如泣如訴的跑出來:

說吧,現在是在何處 在怎樣的國度裡

羅馬的遊女,美麗的芙蘿拉

血統相同的表姊妹,

現在妳們在何處,

聖母瑪利亞啊,

去年的雪今在何處?

 

往後,我的身心浸淫在這束頭髮飄散出來的魅力中。

這束頭髮像魔女一般纏住了我,我像在等候愛情一般,覺得幸福無比,雖然,同時也感受到痛苦。

晚上我和頭髮共處在一個房間裡,用我的肌膚去感受,用我的唇去愛撫,雙目沉浸在金色的波浪裡,直到旭日東昇。

事情發展到我的生活不能沒有它。

我是在等待,我在等待甚麼呢?

我在等待—她。

 

一天夜裡,我感到房裡似乎有人。

醒了過來,卻再也無法入眠,索性起來撫摸頭髮。

死人是會復活的!對!我看到她,我抱緊了她,她和活人一樣,身體微胖,雙乳冰涼,腰如豎琴般優美,我循著這肉體曲線,無微不至地愛撫。

這位死去的女人,這位美麗的陌生女人,每晚都復活過來陪伴我,我就這樣將她據為己有。

心中那股愛情實在太強烈、太強烈,我不能片刻離開她。

我覺得自己太幸福,我無法隱瞞自己的幸福。

 

記在這裡結束

 

我非常恐懼,抬頭看著耐心等我讀完囚犯日記的醫生,同時聽到病房裡傳出一陣悲鳴和怒吼,醫生說:

「聽吧,這個淫穢的瘋子,一天必須淋浴五次。迷戀死去女人的病例,並不是只有關在囚房裡的貝爾特朗中士而已。」

 

我因驚恐和憐憫而感到胸口疼痛,喃喃地問:

「那束頭髮…,真的有嗎……?」

醫生站起來,去打開一個櫃子,從那邊丟過來一束閃閃發光的金髮,

那束頭髮就像一隻金色的長尾鳥向我飛來。

 

醫生說:「人的精神,甚麼事都做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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