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好讀書《木心 即興判斷 夏闌三簡之Z君大鑒》
Z君大鑒:
上次信中,偶涉「立志」事,僅三言兩語,你也許不注意,試贅續如下 :
少年青年重立志,壯年中年又當立志,老年晚年更需立志。
初期的立志,是模仿,大輪廓。不到人生的半途,能知什麼是宜於自己的「志」?(不宜,不特殊,這種「志」立了等於不立,比不立還無聊)後來,再後來,方始逐漸明白何種「志」才是自己所應有,所可能。不一定是縮小、降低,最好是擴大、提高了。寫完第三十八交響樂,看看左腕上的表,右手又開始寫第三十九交響樂,寫到第四十一個才休息 — 多半是這樣的,不這樣又怎樣?
中國的詞彙中有很多早已入土,大家認為入土為安,我們姑且出土一個「邁跡」,注釋起來是「無所因而奮發自主」,我則戲稱為志前之志。邁跡狀態是很可愛的。是不參加比賽的競技狀態,廣義而觀之,也是都在比賽之中,只是自然界無獎、無賞、無名次。植物動物都是很邁跡的,一切我能看到的植物動物,我幾乎都喜歡,就在於鑑賞牠們的無所因而奮發自立。到後來,一見到人,我就沒有這種好心情,人如果止於邁跡,終究乏味。許多奮發自立者,就差在無所因,充其量是生命力亢進。所以討厭。
並非少年青年無志,中年壯年立起志來了,也非從少年到中年一貫懵懵懂懂,老至,豁然開朗,目標堅定 — 不會的,不行的,來不及的。「志」不是這樣的東西。沒有在前的發生發展,哪有在後的發旺發揮。少年行屍,中年走肉,老年殘骸若干。所以首要還是在乎少年青年的立志,寧可是模仿行為,縹緲輪廓,到壯年中年充注真質,大而有當,以實顯華,然後,難度高了,卻容易一簣一簣畢全功。功敗垂成的故事當然很多,很傷心,而我常看到功成垂敗,那個時候,就是顯「志」的當口。面對的「敗」很大,昭示著身名俱裂,「垂」很長,十多年,朝朝暮暮「垂」著,半夜裡醒來也「垂」著。這樣長的「垂」這樣大的「敗」之能轉,轉為「功」而「成」,總是「志」更長了些更大了些的緣故。一場長與大的比賽,比得過來,就算不錯。
他呢,他不屬於「功敗垂成」,也不屬於「功成垂敗」,有來歷的獨生子, 畢竟不一樣。他在白楊木上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成了」 — 他成得快,富有場景感。後來別人要成,就毫無場景感,配角也不齊、不相稱,而且慢得真不像話,慢得實實在在受不下去了,結果成了 — 一切仍舊在於他自己,全在於他自己。
以上聊作前信的補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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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INK出版 即興判斷/夏闌三簡》 P5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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