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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陰影之舞》,十五個短篇的集結,1968年出版

據稱,孟若花了十餘年的時間。

寫的大部分是女人的故事。

由女孩或女人作為主述者,

敘述生命中某個時刻,意識到「性」那強大、混亂的力量;

或是性別、兩性關係在身處的社會是如何地複雜,

影響著人的自由之心。

 

以《幸福陰影之舞》中的「辦公室」作為幸福和陰影同時存在的梗概分享。

故事大綱:一位寫作的女人想到自己該有一間辦公室讓她努力寫點東西。丈夫說好,如果可以找到便宜的地方。她很容易地向麥利夫婦租了間辦公室,在夜間或周末使用。麥利先生很高興有位有著嗜好的租客,過來解釋一些事情,想提供舒適的設備如安樂椅、彩色窗簾布。但是被拒絕。送個漂亮小盆栽致歉,熱情提供一堆寫作題材,譬如前房客,一位整脊師的事。下一件禮物是茶壺,這趟一併訴說自己的生平,希望被寫下來。作家極力想擺脫干擾。一晚回頭取忘了的信件,在街上看到辦公室的燈開著,原來麥利先生進來先讀為快。她更積極抗拒。接下來麥利先生貼字條要她去找他一趟,說正常人不會鎖著門又不應門。之後數度的字條,張張指控,說她辦公室裡的人聲干擾麥利太太午睡,垃圾桶裡發現烈酒酒瓶,說她跟附近一家咖啡館的人過從甚密。內容奇幻。「最後的一棒」是麥利先生說他在走廊一端作家專屬的廁所裡發現色情塗鴉。麥利先生要求她或她的朋友來刷洗否則訴諸「猥褻法」。作家到此,收拾起來時攜帶的簡單物品,告別她的辦公室。下樓,麥利太太出現了,她幫她提一只袋子。

 

 

以下請欣賞真正的作家孟若的本事 (按原作順序節錄):

 

我有一個家,舒適寬敞,還有海景;家裡有地方可以吃睡、洗澡以及跟朋友談天,此外我還有座花園;家裡並不缺空間。

沒錯,我要宣布一件對我來說頗難啟齒的事。

我對丈夫說我要一個寫作的地方 。旋即意識到這是過分的要求,是罕見的自我放縱。

我喜歡「辦公室」這個詞,帶著尊嚴和平靜,還有目的性和重要性。

男人在家工作,就會有一塊空間給騰出來,沒人期待他去看孩子為什麼哭鬧,或是餵貓,他可以把門關上。但請想像(我對丈夫說)一個母親把門關上,兒女知道她在門後……;同理,一個女人兩眼出神,望向一片沒有丈夫也沒有兒女的鄉間,這在世人眼哩,違反自然。因此,………。女人就是家本身,兩者間無從切割。

感覺整個家重新化為木材、水泥,置身其中的生命都退散,只剩下我,無所遮蔽,一無所有,感覺一股強烈而失序的震顫:那是自由,一種嚴峻而完美的孤寂,此刻我還無法承受,然後我便明白平常我是如何受著庇護和阻礙,那些堅持不懈的力量是如何溫暖並束縛著我。

人心是一本闔著的書。

我連敲門都不必,一個婦人從一間空著的辦公室出來,用腳把吸塵器推向對面一扇開著的門……她邀我進她的公寓放吸塵器和拿鑰匙;她的丈夫不在家;她是嘆著氣說的,緣由我無從猜想。

麥利太太,年約四十出頭,…,身上有些加上去的女性特質,鮮豔唇膏,粉色羽毛拖鞋。她帶著一種搖擺不定的逆來順受、筋疲力竭、緘默憂慮的氣質,訴說著她這輩子都在悉心照顧一個精力充沛、脾氣暴躁而無法自理生活的男人;這其中有多少是我第一眼看出,有多少是後來才看出的,很難判斷,但我當下確實認為她沒有孩子,無論她的生活壓力為何,一定大得讓她沒有辦法養育兒女。

客廳裡最顯眼的是一張肖像,打著專屬的燈,表在鍍金框裡,肖像是個英俊的金髮中年人,坐在辦公桌後,西裝畢挺,一副極其成功、氣色絕佳、和藹可親的模樣。又一次,或許出於我的後見之明,我覺得這幅肖像明顯點出男人對這個腳色的不安和信心不足,他必須充分、堅持不懈地展現自己,這很可能造成災難。

辦公室我一見就想要。(這裡之前有個整脊師,但後來走了─麥利太太用她那種懊悔但沒透露甚麼的口吻說。)

下回我來的時候,他們同意了我出的價格。見到麥利先生,我再重複說明我不會在一般上班時間到此,我只在周末或偶爾晚上的時間來。

麥利先生以愉悅的態度接收我說出來的資訊。(經過十年或者十五年的時間,原本肖像中的男人已經大大地肥軟潰散下來,累積了驚人的脂肪,一舉一動總伴著嘆氣,五官變得模糊,原本可親而野心勃勃的神情也成了令人不安的謙卑以及歲月累積的猜疑心。)

〇我帶了我的打字機,以及摺疊桌和椅子,還有一張小木桌,上面擺了電熱爐、一個煮水壺、一罐即溶咖啡、一根湯匙和一只黃色馬克杯,就這樣。

〇麥利先生來敲門,他環顧四周,表示對女士而言真是不舒適的環境。「我覺得非常好。」巴望他自己快快走開,還我清靜。

〇「妳應該要有安樂椅,我地下室裡有一張,…,如果妳想車個窗簾,我可以付妳布料錢……。」

〇我站起身,走到窗邊,俯瞰空蕩蕩的周日街道,我說:「麥利先生,請不要再用這些事打擾我了…。」這樣冷冰冰的語氣其實常出現在我腦中,只是說出來實在不容易。

結果這話帶來毀滅性的效果。「我當然沒想過要打擾妳,」「我也是為了妳的舒適才提出這些建議,要是我知道這是在妨礙妳,我早就出去了。」

他離開後我感覺好些,雖然慚愧自己三、二句就搞成這樣,但我心想,他遲早要被潑這桶冷水的。

〇下個周末他又來敲門,一臉謙卑神情,誇張到幾乎帶點嘲弄味道,但也像打從心裡的,我沒法確定。

「我不會耽誤妳太多時間,」「抱歉上次得罪了妳,我想道歉,送妳個小禮物,希望妳收下。」

「好了。」他把小盆栽擺在辦公室一隅。「希望我們之間別有不好的感受……這樣妳這裡看起來會有朝氣點。」

○在那種情境下,我沒辦法告訴他我不想要植物,我根本痛恨室內盆栽。我試著打斷他 ,想解釋我租房就是想在生活中得到一個區域,我和他之間無須牽涉任何感受。但我發現這是一件沒指望的事,我要如何公然反抗這種對人情的渴求呢?

「妳寫作的進度還好嗎?」「嗯,如果妳想不到東西可寫的話,我有一大堆。」一陣停頓。「不過我想我又再耽誤妳時間了。」他以故作輕鬆的口吻說。這是個測試,而我沒通過。我微笑,眼睛停留在那棵華麗的植物,我說沒關係。

「在妳之前的租戶,他是整脊師,妳可以寫一本關於他的書啊。」

我進入聆聽狀態。若說懦弱和虛偽是我最大的缺點,那好奇心必然也是。

「他在這裡經營得有聲有色,問題是他服務的範圍比整脊還廣,他搬走後我進來看,妳猜我發現甚麼?隔音設備呀!以免他服務的時候吵到別人,就在妳坐著寫故事的這個房間裡呀。」

「我們最早知道是有位太太來敲門,跟我要萬用鑰匙,說那男的把門鎖了不讓她進去。」

「那男的不要這個客人了,是年紀滿大的太太呀,那男的那麼年輕……,世上就有這麼齷齪的事。」

我好一陣子才意會過來,他不是在說一般的八卦,而是認為作家會想聽這樣的事,在他腦中,寫作和淫猥之間有一種隱約而有滋有味的關聯。

〇下一件禮物是茶壺。我堅持我只喝咖啡,請他轉送給太太。他說喝茶比較有助放鬆,他說他看出我和他一樣是神經緊張的人。那茶壺滿是鍍金和玫瑰圖案,一定不便宜,儘管看起來醜陋至極。他替我買了個字紙簍,華麗至極,還替我椅子買個靠枕。我鄙視自己,臣服於這樣的恫嚇,我甚至不是同情他,就只是沒法拒絕那迎合的渴望。他必也心知肚明他已經收買了我的容忍。某方面而言,他一定也因此厭惡我。

○如今他在我辦公室逗留時經常說自己的故事,希望我能將那些事寫下來。

〇後來我開始踮腳爬樓梯,轉鑰匙盡量不發出聲音,我甚至考慮改用手寫,也渴望擁有那位邪惡整脊師的隔音設備。每回他來到我門前,他會問今天還好嗎,我便回答我今天很忙,啊,然後他溜進門,說不會耽誤我太多時間。正如我說的,知道我多麼想擺脫他卻無能為力,他知道,卻不理會。

〇一晚,我到家後才發現要寄的信忘在辦公室,便回去拿信。從街上就看見辦公室的燈開著,接著,看見他俯在桌前,原來他會進來讀我寫的東西。他拿起字紙簍說想替我整理一下,立刻走出去。我沒說話,渾身顫抖,又氣又滿足;找到一個有力的理由真美妙,這是一種難以承受的如釋重擔。

〇我便把門鎖上。他那友善而哄騙似的敲門方式,我用力打字,總有停下的時候,他喚我的名字,好像我在耍把戲的樣子,我緊咬嘴唇,不作聲。

〇接下來的發展我完全沒料到。辦公室門上貼了張字條,麻煩我去麥利先生 辦公室一趟,我馬上去,想把事情立刻解決。他坐在辦公桌後,隔著一段距離看我,像不得不以無奈的負面角度重新檢視我似的。

「那時我沒想太多,雖然我也聽過別人怎麼說作家和藝術家,……妳來跟我說,麥利先生呀,我想寫東西,需要一個地方,我相信妳,給妳一個地方…可是,我愈想,就愈想弄清楚。」

「你想弄清楚甚麼?」我問

「還有妳的態度實在讓我沒辦法安心,妳鎖門,妳也不應門,正常人不會有這種行為,除非是想隱藏甚麼,一個年輕女人,一個婦道人家說自己有先生、有孩子,卻把時間用來卡喀卡喀地打字。」「現在我只要求妳對我坦白,這是我有權利要求的,如果妳把辦公室用做其他用途,或是有其他人進來─」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還有一件事,妳說自己是作家,嗯,我讀很多東西,從來沒看過妳的名字,妳用筆名嗎?」

「沒有。」

「嗯,我也相信不是所有作家的名字我都聽過。我們就不計較了,只要妳承諾不再出現欺騙、不當的行徑─」

不知怎的,我的怒氣被延遲了,我在這裡寫得多順利啊,我決心不要被趕出去。我感覺和他的角力已經進入僵持,我可以拒絕開門,拒絕看他的字條,碰面時拒絕跟他說話,我已經預付了租金,我決定不把這一切放在心上,每天把草稿帶回家。

〇之後我數度在門上發現字條,不想看,但總是看了。他的指控一次比一次明確。說他聽到我辦公室裡有人在說話,說我的行為干擾麥利太太午睡,說他在垃圾桶裡發現一支威士忌酒瓶。

○我想著那位整脊師的事,明白麥利先生人生中諸多傳奇是如何產生的,實在令人不怎麼舒服。

現在他在字條上控訴我跟「五號」的人過從甚密,「五號」是附近一家咖啡館,我想他引用這個名號或許有象徵的目的。

一個周日上午,我剛進來,他來敲門,請我跟他到走廊的另一端看看。這是我專屬的洗手間,牆壁上滿滿的塗鴉,用口紅畫的。

「這裡應該鎖起來。」我以冷靜堅定的語氣說。「洗手間沒有上鎖,誰都可以進來,也許街上的孩子跑上來啊,我怎知道?」

「孩子真可憐,大人把他們帶壞,但錯全賴在他上。妳知道,這是妳該好好想的事,有法律耶,有《猥褻法》耶。」

這是我印象中自己第一次有意識地深呼吸,控制自己。我很想殺了他。

或許是我的某個神情使他洩了氣,他往牆邊一退,說其實他不覺得我會做這種事,或許是我朋友搞的。

我回到我的辦公室,拔了爐子的插頭,原地站了片刻,憤怒得無法呼吸。過後,打理起該做的事。打字機和紙擱在椅子上,收起摺疊桌;即溶咖啡瓶蓋旋緊,跟黃色馬克杯和湯匙一起收進當初帶來的袋子裡。

我正把東西拿下樓放進車子,麥利太太來了,我自從那第一天後便很少見到她。她看起來並不心煩,而是實際且認命的模樣。

○「他疏忽了,」她說,「他失控了。」

○她幫我拿那只裝著咖啡粉和馬克杯的袋子,如此沉靜,我感覺滿腔怒火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吞沒我的憂傷。

 

 

 


今天,雨後涼爽,我當了個快樂的打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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