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溫暖的陽光從樹葉的間隙照進農家的庭院。地面上的草剛被一群牛啃過,最近下了夠多的雨,一腳踩下去就發出滋滋的水聲。而蘋果樹結實累累。
木柵門打開,一個實際年齡四十,看起來卻像六十歲的男人走進來。
這個人木鞋上沾滿草屑,鞋子的重量以及側彎的脊椎使得腳步笨重而遲緩。
拴在大梨樹幹上的一隻黃狗搖著尾巴迎接他。
一個農家婦女從家裡走出來,她的肩膀很寬,寬鬆的工作衣罩在有稜有角而扁平的身上。她的木鞋也沾滿草屑,頭上隨便紮著的白頭巾變成黯淡的黃。
男人問:
「情形怎麼樣?」
女人回答:
「神父說過了,已經不行了,恐怕過不了今天晚上。」
兩個人一起進屋裡,通過廚房,來到一個屋頂低低的黑暗房間,這房間掛著破舊的諾曼第式窗簾,薄薄的天花板,早已成為老鼠不分晝夜的遊樂場了。
潮濕又凹凸不平的地面,油膩膩的,角落一張床舖像是一個淡淡的白點,床上傳來一陣陣有規則的喉嚨沙啞聲音,那是帶著痛苦的呼吸聲,好像損壞的唧筒一般。上面躺著的是那位農家婦女的父親,已經快要死了。
男人和女人走過去,以認命而平靜的眼光看著垂死的老人。
男人說:
「這次是真的完了,可能熬不過今天晚上。」
女人說:
「中午以後,他就一直這樣咕嚕咕嚕叫了。」
男人在長時間的沉默後說:
「只有這樣等下去了,還有甚麼辦法呢?可是甜菜必須要下種,天已經放晴,再不種就來不及了。」
女人也擔心,她想了想說:
「即使爸爸死了,星期六以前也是不能出殯的,還是趁早把甜菜種了好不好?」
男人帶著沉思:
「也好,不過明天一定要發出訃聞。要花五、六個小時從托爾維到瑪奴特,到每個人家裡走一趟。」
女人說:
「現在還不到三點,你就在今天夜裡走一趟,告訴他們說爸爸死了,反正爸爸不能維持到明天下午的。」
男人在想這樣做是否可以?但終究沒有更好的辦法,下定決心先跑一趟再說。
他出門以後又折回來,略帶猶豫地說:
「妳反正也沒有甚麼事,就去採蘋果,為來參加葬禮的人做五十個蘋果饅頭,這是不可少的禮貌。」說完,他來到廚房,從櫃子裡拿出一條大麵包,小心地切下一片,用手掌把掉在板子上的麵包屑收集起來送進嘴巴,一點也不浪費,並用刀尖挖起一點鹹奶油,塗在麵包上,狼吞虎嚥吃了起來。吃完後他再度穿過院子,往托爾維的方向走去。
女人照丈夫吩咐開始工作,為了不打傷蘋果,踏著梯子爬上蘋果樹去採摘熟透的蘋果。
「嗨,西可太太!」有人從路上叫她,是村長。
「妳父親的病情如何?」
「好像死了。因為甜菜要下種,所以出殯只好訂在星期六晚上七點。」
「那很好,妳自己也要保重身體。」
她向村長道了謝,繼續採摘蘋果。
回到家以後,她覺得父親差不多該死了,可是在門口就聽到裡面傳出單調而沉緩的喘氣聲音,不想走進去浪費時間,轉身又去做饅頭。
她把麵團擀成薄薄的麵皮,把蘋果一個個包起來,擺在桌子上。之後,煮馬鈴薯當做晚餐。
丈夫在五點左右回來,一跨進門就問:
「死了嗎?」
「沒有,還是在咕嚕咕嚕叫著。」
兩人一起走進去看看,老人的情況和之前完全一樣,發出和鐘擺一樣準確地呻吟聲,只是聲調偶爾不同而已。
男人看著老人蠟黃的臉,他說:
「爸爸就像蠟燭一樣,不知不覺就會熄滅的。」
兩個人回到廚房默默吃著晚餐。把碗盤洗好後又到病人房間去。
女人拿著小油燈在父親臉上晃了一下,如果聽不到呼吸聲就表示老人已經死了。
這對夫妻的床鋪放在房間另一個角落,兩人甚麼也沒說就躺下來,熄了蠟燭,閉上眼睛,不久傳出兩種不同聲調的鼾聲,一個深沉,一個尖銳,和病人斷斷續續的喘氣聲混在一起。
老鼠在天花板上奔跑。
丈夫在天剛亮時就醒過來,他的岳父還活著,他對老人頑強的抵抗力覺得憂心,就把老婆搖醒:
「喂,菲蜜,爸爸好像沒有要死的樣子,究竟該怎麼辦呢?」他認為妻子會有辦法的。
妻子回答:
「一定撐不過今天的,用不著擔心,就是村長也不反對在明天出殯,魯拿爾家的父親也是在甜菜下種時出殯的。」
他聽了心裡舒服多了,放心到田裡去了。女人把蘋果饅頭蒸好後就開始做家事。
到了中午老人還沒死。雇請來種甜菜的工人也陸續來探望老人,各人說一句安慰的話就又回到田裡去。
晚間六點,老人仍繼續痛苦地呼吸,男人再次感到憂心。
妻子也想不出甚麼好主意,兩人去見村長,村長問了情況,還是答應明天可以出殯。然後他倆又去見當地的醫生,醫生也願意將死亡證明書上的時間寫早一點,夫妻倆放心地回家去。
這一晚和前一晚一樣,夫妻倆躺下來就睡著了,強而有力的鼾聲和微弱的呼吸聲混在一起。
他們醒過來時,老人還沒死。老人家好像惡作劇似的,故意和他們過不去。
他們對老人的浪費時間,開始感到不悅了。
已經沒有時間通知馬上就要來到的客人,他們決定客人抵達之後再告知真相。
差十分七點,第一個客人來了,是個穿黑衣服用大面紗包著頭的女人,面露憂傷。接著又有幾個人穿著麻紗衣服,邊談農事邊走過來。
西可夫婦慌張地迎接客人,兩人一面流著淚,一面解釋目前的窘況,
「確實沒有想到他的生命力這麼強……」
客人們也對眼前的事感到尷尬,坐立不安,有人想回去,西可留住了他們:
「我們已經做好饅頭請大家吃,既然來了,就……」
氣氛輕鬆了,大家小聲交談,先來的主動告訴後來的,蘋果饅頭的確發揮了安慰和安定的功能。
女人們到房間去看病人,在床邊畫了十字,祈禱後離開。男人則只是瞄向窗戶。
大家吃著饅頭配著蘋果酒,西可太太向客人描述父親的痛苦:
「從兩天前開始,就這樣咕嚕咕嚕的,好像缺水的唧筒一樣。」
「爸爸一定很遺憾,他最喜歡吃這樣的饅頭。」西可先生這樣說
「沒辦法啊,變成這樣怎麼能吃?每個人都會輪得到的。」有人這樣說,那麼,能吃就吃吧。
突然有一個老太婆跑了出來,尖聲叫道:
「死了!死了!」
這個老太婆因為自己也可能隨時撒手西歸,對病人特別同情,不忍離去,一直單獨留在病人身邊。
老人的確死了,沒有呼吸,沒有心跳。
西可夫婦有種解脫的舒適感。
「我們早知道他就要死了,不過,如果是昨天晚上就走的話,對我們來說就方便多了。」
總之,一切都結束了。最後決定星期一出殯,西可夫婦到時候還要再準備饅頭。客人很滿意這個決定,說說笑笑地離去了。
只剩下夫妻兩人,西可太太很心疼地對丈夫說:
「還要再做五十人份的饅頭,爸爸昨天晚上就死的話,該多好!」
西可先生比較看得開,他說:
「反正也不是每天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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