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 法國畫家馬內的作品
深藍色的大海邊緣有條散步小徑長長地伸展過去。
最靠近海邊的別墅的柵欄門向著散步小徑敞開著。
這是個溫暖的冬天,橘子樹、檸檬樹,累累的果實探出牆來。
一個年輕婦人從散步小徑旁的漂亮房子走出來,面帶微笑看著散步的人,但她顯得疲倦,困難地在一張面海的椅子上坐下來,痛苦地喘著氣。
陽光燦爛,無數燕子飛過,微笑再一次浮上她蒼白的面頰,她自言自語:
「啊!我是多麼幸福呀!」
可是她知道自己快死了,等不到春天來臨。
四年前她和一個蓄有濃密鬍鬚,紅光滿面,雙肩寬闊,身體強健,雖然不很聰明,卻成天嘻嘻哈哈的諾曼第貴族結了婚。
丈夫帶著活潑大方,生來就懂得享受生活的她回諾曼第的宅邸。
那是個有數百年參天古木圍繞的石造巨大建築,那些濃密高大的橡樹,擋住遠方的視線和陽光。
她下了馬車,看著古老的建築,笑著說:
「啊!這裡不怎麼明亮呢!」
丈夫跟著笑了:
「妳馬上就會習慣的,我在這裡從來不覺得無聊。」
秋天到來,丈夫開始狩獵,一大早牽著兩隻獵犬出門去了。
她一個人留在家裡,但她並不因此感到孤獨或寂寞。
丈夫回來之後,她比丈夫更關心那兩隻狗,像母親般的細心照顧,不停地愛撫著狗。
不久,諾曼第寒冷又多雨的冬天來臨。
陰沉的鳥群,棲息在山毛櫸樹上,一片聒噪,震耳欲聾。她每天傍晚看著這些黑色的身影飛來飛去。
冬天的黃昏撒在這片荒涼土地上的是陰森森的氣氛。
她靠向壁爐,爐火燒得很旺,但在這濕氣濃重的大房子裡卻溫暖不起來,走到家裡任何房間都覺得冷,冷得連骨髓都要結冰了。
丈夫總是心情愉快,像個泥人似的回到家,很高興地搓著手說:
「這種天氣真討厭!」
「有火真好。」
「妳今天怎麼樣?心情愉快嗎?」
他是個結實、毫無慾望的人,除了這種單調、健康而寧靜的生活之外,他甚麼要求也沒有。
又是一個年的十二月,開始下雪了,房子裡的冰涼空氣讓她痛苦不堪。她對丈夫說家裡的牆從早到晚總是陰陰濕濕的,她想裝個暖氣,除除溼冷。
丈夫哈哈大笑,問她:「這是開玩笑嗎?」
他從來沒想過要在自己房子裡裝上暖氣,對他來說,這比用銀製的盤子來餵狗吃飯還滑稽。
「不是開玩笑,你一直在外面活動,不覺得冷,在這裡我會凍死的,真的。」
「妳很快會習慣的,這樣的生活對健康有幫助的,而且我們也不是巴黎人,怎能夠在暖房裡過日子呢?再說,春天不是就要來了嗎?」
隔個年的一月間,巨大的不幸降臨在她身上,父母親因為交通事故去世,她回巴黎奔喪。
她墜落在悲哀之中,雖然春天來了,她卻憔悴不堪,不知道有甚麼能燃起她心中的活力。感覺是更厲害的寒冷侵襲著她,她的雙手、她的臉被爐火烤得發燙,但從後背穿透的寒氣像敵人般使她顫慄。
再一次要求在屋裡裝上暖氣,但丈夫當她是在要天上的月亮。
有一天丈夫送給她一個銅製的小火盆,說這是個可以移動的暖氣,有了這個東西,她就不會再感到寒冷了。
又是一個寒冬十二月,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繼續生活下去,她跟丈夫提出她想到巴黎住個一、二個星期。
丈夫依然無法理解諾曼第的天氣有甚麼問題足以成為妻子離開家的理由。
從丈夫的口氣,她聽出含有責備的意思。
她從來不會用反對別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沉默了。
到了一月,雪把大地掩蓋了起來。
一天晚上,她聽到烏鴉聚集的驚人聲勢,不自覺地哭了起來。
丈夫剛好進來看見了,但是這位幸福的男人作夢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別的生活和其他的需要,他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他的富足和快樂就在這裡。他說:
「裝暖氣的事妳總是不死心,妳來到這裡之後,不是從來沒有感冒過嗎?」
到了夜裡,無論如何都暖和不起來,
她想到丈夫說的「妳來到這裡之後,不是從來沒有感冒過嗎?」
他怎能說出這種話呢?
她想到「永遠都是這樣,到死都會是這樣。」
非得病給他看不可,非得咳給他鑑定不可。
她的心頭湧起一股忿怒,瘋狂的忿怒。
她衣衫單薄,幾乎一絲不掛地坐在椅子上,這樣做的時候她像孩子般不自覺地笑了。
一個鐘頭,二個鐘頭……,
她決定採取最後手段,
悄悄走出寢室,輕輕走下台階,打開門。
大雪籠罩的大地一片死寂,光腳踏入雪中,像利刃刺入又倒抽般的痛,她給自己一個目標:走到樅樹那邊。一步一步,窒息和氣喘的交織。她用手摸了摸樅樹,這是讓自己明白完成心願的儀式,然後循來路走了回去,手腳麻木,感覺自己就要倒下去,不過,在進入屋子之前,她又坐在雪地上,捧起雪搓揉自己的胸口。
隔天,她咳嗽得非常厲害,不能起床,口中發出的囈語:「希望裝個暖氣……」
醫生極力贊成,
丈夫讓步了。
但是她那兩片奮力作戰的肺受到嚴重的傷害使她的生命陷入極度的危險中,醫生判定如果持續住在這裡是過不了冬的,於是她給送到南法來。
她在南方,
享受陽光,愛上海,
盛開的橘子花香也讓她聞到了。
春天的時候,她將回到北方。但是她害怕自己的病會好轉,也害怕諾曼第漫長的寒冬。
因此,只要稍微感到好一點了,她就在夜裡打開窗子,滿腦子想著溫暖的地中海……。
現在,她就快要死了,她自己知道,但是她感到非常幸福。
她在報紙上看到「巴黎初雪」的標題,不自覺地顫抖,伴著微笑。
她靜靜凝望給夕陽染成玫瑰色的遠方岬角,
也微笑展讀丈夫的來信:
「愛妻:
妳好嗎?我想妳是不會眷戀那邊的。這裡在四、五天前變冷了,是要下雪的徵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