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秋 美洲大地
飽含著濕氣的天空低垂在廣袤的褐色大地上,秋天的氣息在黃昏更顯得濃郁厚重。
蘋果園防風林的蕭條乾枝間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農家茅草屋頂。農民們在晚鐘響起之後陸續回家去。
田間,五個女人彎著腰抬著屁股在栽種菜苗。
路旁,一個小孩張開雙腳坐在農婦脫下來的衣服上,把玩著馬鈴薯。
一個手執鞭子,趿著木鞋的男性走過來,停下腳步,抱起孩子親吻著。於是在田裡種菜的一個女人直起身子向男人走過來。
「塞瑟爾,那件事說得怎樣了呢?」
那個看起來有點落寞的瘦削年輕人喃喃地說:
「也沒怎樣,一直的老樣子。」
「不答應嗎?」
「不答應。」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到神父那裏去嘛!」
「好的。」
「馬上去嘛!」
「好的。」
兩人注視著對方的臉。男的依然把孩子抱在懷裡。再次親吻孩子之後把孩子放回女人們脫下的衣服上。
(遠方,可以看到一匹馬拖著犁具,一個男人跟隨著犁開田土,以黃昏為背景,動物、農具和農夫都在移動,緩緩地移動。)
女的重複她想知道的談話:
「你的父親是怎麼說的?」
「說他不答應。」
「為什麼不答應呢?」
年輕小夥子用動作導向剛剛放下的孩子,又用眼神顯示在遠方推著犁具的男子,他說:
「因為妳的孩子是他的。」
姑娘聳聳肩,不高興地說:
「為什麼現在還要提維克多的孩子呢?這事還有誰不知道啊?那又怎樣?當然我是犯了錯,但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犯錯嗎?我的母親、你的母親,不也是在結婚前做過那種事,在這一帶,找得出沒有犯錯的人嗎?
的確,我跟維克多犯了錯。那是我在倉庫裡睡覺時被霸王硬上弓的,雖然之後我沒睡著也跟他做了那件事。
如果他不是佃農,我早就跟他在一起了。難道說我做了那件事情之後就變得一文不值了嗎?」
男的很率直地說:
「無論如何,我都要妳,不管妳有沒有孩子,反對的是我父親而已,不過我會想辦法處理好的。」
女的馬上接口:
「立刻到神父那裏去吧!」
「我會去的。」
隨後男的踩著農民特有的沉重腳步走了,姑娘雙手叉腰回去種菜苗了。
以上對話可以讓我們知道,現在離去的是聾子老爹阿瑪布的兒子塞瑟爾。這個兒子不顧父親的反對,打算跟瑟蕾思結婚。這個姑娘已經有了孩子。對方那個男的叫維克多,當時是受雇於瑟蕾思家裡的佃農,男人因為這件事被趕走了。
事實上,在鄉下,階級制度並不絕對,也有聰明又努力的佃農後來擁有自己的土地,跟昔日的主人平起平坐。
現在來看那個夾著鞭子離去的年輕人,他邊走邊思考,他當然想跟她結婚,也想要她的小孩。總之,那是個跟自己個性相合的女人,這是跟她見了面就能理解的事,見了她,他就像個傻子喜孜孜的,雀躍不已。並且抱著孩子時也一樣高興,那個孩子是維克多的,但也是她生下來的。
同時他也可以不懷一絲恨意地凝望在遠遠那邊推著犁的維克多。
但是他的父親阿瑪布老爹以聾子的頑固,以不講理的頑固,嚴厲反對。
年輕人請求:
「爸爸你去看看嘛!那可是個好姑娘呢!是個會過日子,有主見的好姑娘呢!」
老人的回答都一樣:
「在我還有一口氣之前,我不想看。」
就這樣,不管怎麼說都無法讓老爹的頑固軟化。
不過,塞瑟爾還是有一縷希望。阿瑪布老爹一想到自己年紀大了,不久就要勞動神父為他效勞,他特別敬畏神父。
瑟蕾思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一直慫恿塞瑟爾到神父那裏去。但是塞瑟爾卻拖延著,在他看來神父成天想著捐獻和聖體麵包。但是,他不得不來到神父跟前請求神父幫忙。
拉梵神父是個滿臉鬍子的瘦小神父,神父仔細地觀察這位難得出現的農民,把旁人支開,請他盡量說吧。
「我想跟瑟蕾思結婚,可是我父親不答應。」
「為什麼不答應呢?」
「他說她生過孩子。」
「生下我們人類的夏娃,早在遠古時代就做那件事了。」
「那是維克多的孩子,這個維克多原本是她家的佃農。」
「那你本人請求父親答應是怎麼說的呢?」
「我說那是個好姑娘,有主見,會過日子的好姑娘。」
「那你希望我怎麼幫你呢?」
「嗯,神父常常說動人,讓人捐獻,像佈道那樣對他說就行了。」
在這個年輕人看來,宗教就是讓人打開錢包,掏出口袋,將天堂的金庫塞滿,神父就是這宗買賣的經理人,內行、腦筋靈活,讓鄉下人更窮地經營著這神的事業。
雖然他也知道神父總是會站在窮人、病人、瀕死之人那一邊,給予援助、安慰、忠告和支持,但是,總之,一切以錢為前提。
拉梵神父了解許多人,了解對方,所以哈哈大笑說:
「好的,好的,我好好去向你父親說吧!不過,以後你會來聽我佈道嗎?」
塞瑟爾伸出手:
「我願意發誓,神父肯替我說,我也保證以後一定到教堂聽神父佈道。」
塞瑟爾就這樣放下心頭大石頭,回自己家裏去了。
年輕人現在有一塊耕地,還是租的,因為父親和他都窮。
老爹已經無法做事,像所有老人一樣,拖著不聽使喚的身體,藉著拐杖支持,在地裡巡來巡去,用頑固、多疑的眼光,注視著在田裡工作的動物和人。
有時老爹坐在水溝旁幾個小時,迷迷糊糊想著自己一生中所吃過的各種苦,雞蛋和穀物的價格,以及影響收穫的日照和雨水…。他那為風濕所苦軀體已經瘦成皮包骨,但也還是會吸取濕氣,就像茅草屋頂吸著四面八方的水氣一樣。
太陽一下山,老爹就回家,坐在廚房餐桌固定的位置上。當盛著湯的陶碗一擺在自己面前,馬上用彎成鉤型的手指去裹覆起來,由於每天做這樣的動作,他的手指上似乎留下容器的圓形。他不浪費炭火產生的溫熱,不浪費加了油和鹽的一滴湯,更不浪費用麥子做成的麵包屑。
吃過晚飯,老爹就爬上梯子,到放了自己被褥的閣樓睡覺。兒子則鑽進樓下火爐旁邊,有如洞穴的小地方去。十五歲的女僕則下到貯存馬鈴薯的地窖睡覺。
塞瑟爾和父親很少說話,只有在賣農作物或買小牛時,年輕人才會徵詢老人的意見。在那種時候,塞瑟爾總是用雙手圈成喇叭狀,大聲吼叫,想辦法把自己的想法吹進父親的腦袋裡去。老爹有時候同意,有時用緩慢且空虛的聲音表示反對。
一天晚上,塞瑟爾擺出要買馬的架式,將嘴巴湊到父親耳邊,使出最大的聲音,表達他要跟瑟蕾思結婚的念頭。
於是父親生氣了。
為什麼生氣呢?為了兒子要撫養不是他生的孩子而生氣。而且,怒不可遏:
「你瘋了嗎?」
塞瑟爾一一說明自己的理由,譬如瑟蕾思有甚麼優點,另外他也有信心瑟蕾思應該會賺來孩子花費的一百倍錢。
可是老爹高度懷疑這描繪的遠景,他不斷重複:
「我不答應!我不答應!在我還有一口氣之前,我絕對不答應!」
這三個月來,平均每星期重複這樣的爭執,同樣的理由,同樣的說詞,同樣以白費力氣收場。
就因為這樣,瑟蕾思才會要塞瑟爾去請神父協助。
神父很快就來敲門。
老爹不安又懷疑的看著神父,突然間預感到某種危險,急忙想爬上樓梯,神父快速搭上他的肩,大聲喊叫:
「阿瑪布老爹,我有話對你說。」
塞瑟爾隨即躲了出去。他沿著牛舍信步走去。一邊想著瑟蕾思。在他單純的腦袋中,愛的思念讓他想起那個臉色紅潤的高大姑娘,那個雙手叉腰,站在低窪路旁笑著的姑娘。因此,雖然在瑟蕾思小時候他就認識她了,但並無特別的感覺。可以說,是從他察覺她的存在,思考到「她是個好姑娘,跟維克多犯了錯,未免太可惜。」,他對她的戀情才開始的。算算,這是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他就下定要跟她結婚的決心。
要是神父沒有成功,那他該怎麼辦?他來到教堂,在柵欄邊坐下,等待神父回來。他的心在黑暗中不安定的受著折磨。當神父的身影接近到可以辨識,他雙腳軟弱,無力站起來。
神父卻是很快活地說:
「小夥子,一切順利!」
「怎麼可能!」
「是呀,我差點把嘴說破了。明天中午到我這裡來決定甚麼時候舉行婚禮。」
「神父…我發誓…禮拜天…我一定去聽你佈道…」年輕人太感激了!
【待續】
婚禮在十二月中旬舉行。儀式非常簡單,因為新郎新娘都沒有錢。
雪已經連下了一星期,秋天播種時施了肥的褐色土地被泛著鉛色的大被褥覆蓋。好像戴著白帽的草屋裡很冷。
那種北方特有的,伴著大雨下下來的又溼又黏的鵝毛大雪,到今天已經停了,原野上一片無盡的藍天。
塞瑟爾愉快地、發著呆地望著窗外,等待眾親友來帶領他到教堂去。
大家準備出發了,塞瑟爾爬上閣樓,老爹裹著被,睜大眼睛,還窩在草墊上,顯得非常存心不良。
塞瑟爾對著父親大吼:
「爸爸,起來吧!儀式就要進行了。」
聾子老爹顯得可憐兮兮,喃喃地說:
「我起不來了,冷得動也動不了。」
塞瑟爾認為是父親在使壞,盯著父親說:
「爸爸,快起來,你是非去不可的!」
說著,掀開被窩,抓住父親的雙手,想把他拖起來。
可是,父親大聲慘叫,說著他不能夠起床的理由。
塞瑟爾知道再怎麼說也無用,他對父親說:
「隨便你,在家裡是吃不到波利多餐館準備的宴席好菜的。」
沒有老爹,大家還是出發。男人們捲起褲管,女人們提起裙子,大家跌跌撞撞排成一列,努力尋找雪地裡消失了的路。
每走近一戶農家,就有人站在門口等著加入他們的隊伍。就這樣,隊伍不斷加長,在看不見路的路上彎曲扭動,像極了白色原野上一條波動著的佛珠。
聚在新娘家等待新郎的是另一群人。一見到塞瑟爾,大家同聲問:
「你父親呢?」
「風濕病發作,動不了。」
於是農民們顯出無法理解卻又心中有數的神情,點了點頭。
會合的人馬向村公所走去。一個農婦走在未來夫妻的背後,抱著那個維克多的孩子跟著,看起來倒像是要去參加洗禮似的。
村長在小小辦公室祝賀新郎新娘。
接著神父在神的聖潔之家讓兩人結成夫妻,祝福他們,保證兩人子孫繁榮,也展開佈道,講解夫妻之道,以及勞動、親和、忠實等價值。在神父說教時,孩子在新娘背後哭個不停。
新婚夫妻一出現在教堂大門口,教堂墓地的水溝裡就傳來獵槍的槍響,這是維克多在此祝賀他所懷念的女人結婚,藉著發射這一槍,傳送自己無盡的祝福。人們普遍認為他做得好。
宴席設在波利多的旅館裡。二十人份的菜餚已經準備好,刺在金屬大叉子上來回轉動的大塊肉、唧唧滋滋滴出汁的金黃母雞、在火紅炭火上皺縮起來的香腸,強烈的氣味,瀰漫。
大家坐在餐桌前,臉上充滿活力,咧開嘴巴笑著。
笑吧!笑吧!接下來會更有趣的。
門打開了,阿瑪布老爹走進來,帶著怒氣,不懷好意,嘴巴嘮嘮叨叨,拄著拐杖,舉步維艱。
大家看著老爹,沉默片刻。不過,鄰居馬李老爹是個把村人的腸子都摸透的詼諧傢伙,他塞瑟爾那樣,雙手圈成喇叭狀:
「老爹,你可厲害呢,在家裡都聞得到波利多先生家廚房的香氣,老爹,你是知道的,再也沒有比白蘭地對風濕更有效的了,肚子被燙熱了,簡直可以讓人升天呢……」
眾人附和馬李老爹,男人、女人一起發出叫聲,男人還高興地敲擊著桌子,不過,阿瑪布老爹沒有笑,一句話也不回答,只等著被安排座位。
老爹坐在新娘的正前方,一坐下就吃了起來。
每在胃裡灌進一點湯,每吃下一片麵包,每吃進一口用牙齦咬碎的肉,每喝下一杯蘋果酒,老爹就有收回自己財產的感覺。他就這樣用小錢打結的耐性,用在莊稼中學到的陰鬱,以及與生俱來的深沉固執,緩緩地吃著。
然而當老爹看到坐在餐桌一角一個女人腿上的瑟蕾思的孩子,他的眼睛就再也離不開了。那個女人一點一點將燉肉送進孩子口中,對老爹來說,這小孩的蠶食比起他人的鯨吞更讓他無法忍受。
宴席進行到傍晚才結束。塞瑟爾將兩支枴杖遞給老爹,瑟蕾絲抱著孩子,他們在雪光發白的夜晚緩緩向前走。
這個聾子老爹吃飽喝醉後愈發冷酷刻薄,不肯前進,讓兩個年輕人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回到家,老爹直接爬上閣樓,而塞瑟爾則在夫妻倆的床邊為孩子鋪出睡覺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從梯子下來,老爹就看到媳婦在廚房裡忙著。
她張開喉嚨大聲對老爹說:
「爸爸,快過來吧,可口的湯已經煮好了。」
說著,送過來一個冒著熱氣的黑陶大碗。老爹一句話也不說,像平常那樣拿過來發熱的大碗烘暖著手。那天早上特別冷,老爹將大碗抵著自己的胸口,盡可能把熱氣擠進老殘的身體。
早餐後,老爹拄著拐杖走進雪地裡,直到吃午飯時間才回來。這是因為他看到了睡在大肥皂箱裡的那個孩子。
老爹雖然一如往常住在這草屋裡,卻表現出他不是這家人,一切與他無關的態勢。他對兒子,對那個小孩子,宛如外人。
冬天過去了。回想起來,那真是個漫長、嚴寒的冬天。
不久,在早春陽光照射下,植物發出嫩芽,農民又像螞蟻那樣,到地裡去工作。
對新婚夫妻來說,那一年光景無限美好,農作物長得茂盛。花朵繽紛的蘋果樹到了秋天可以採收大量的蘋果,蘋果酒的芳香彷彿可以聞到。
塞瑟爾工作得非常起勁,一個人從早到晚的工作,估計可以省下雇請一個佃農的費用。
瑟蕾思偶爾提醒他:
「會累出病的。」
他總是回答:
「沒甚麼,我可以。」
可是有一天他病倒了。診斷結果是肺炎,而且病情危急。他幾天都起不了身,可以聽見他在他的洞穴裡咳嗽、喘息、輾轉反側。燭光照出那鬍鬚蓬鬆的乾瘦臉龐,手擱在灰暗的寢具上,看起來沒有一絲生氣。
瑟蕾思感到不安,仔細看護著,而阿瑪布老爹始終坐在自己閣樓的出入口,動也不動,保持距離窺探自己即將死去的兒子所在的陰暗洞穴,心裡痛恨著媳婦。
總之,這樣過了六天,瑟蕾思發現他的丈夫死了,她大聲地叫了起來,奔出門外去向人求救。
聾子老爹急忙爬下來,伸手去摸兒子的臉,立刻就明白了,於是他把木門反鎖,既然兒子死了,他要防止那個女人回來再度佔領他的家。
不久,附近鄰居趕來了,又是喊叫又是拍門,老爹充耳不聞。但是鄰居們合力把門打開了。
當滿臉淚水的瑟蕾思出現在眼前,老爹一句話也不說地回自己的閣樓。
第二天舉行了塞瑟爾的葬禮。
埋葬了塞瑟爾,家裡只剩下老爹和孩子,瑟蕾思照樣準備用餐,準備好了照樣湊近老爹耳朵叫他吃飯,老爹在他的位置上喝光了湯,吃了塗黃油的麵包,喝下三杯蘋果酒,隨後就出門去了。
那已經是暖和的日子,生命在滋長、躍動,土地上開出花朵的美好日子。
阿瑪布老爹有氣無力蹣跚走在田間小路,他不由得想起兒子,自己那可憐的兒子現在是躺在地底下了,他看見農作物綠意盎然,但他是孤獨的,他第一次哭了起來。
隨後他在水塘邊坐了下來,度過整個下午,直到傍晚,夜幕低垂,他回到家裡去,一句話也不說,喝了湯,就上到閣樓裡去。
就這樣,老爹的生活一如往昔繼續著。
這個老糊塗還能做甚麼呢?現在只要將麵包浸在湯裡乖乖地吃著就好了。事實上,老爹早晚都不發一語地吃著,不過,他使出猙獰的眼神望著坐在對面也在吃著的那個小孩。吃過飯就出門,像流浪漢在附近徘徊,然後躲到倉庫裡睡個午覺,到了傍晚才回家裡去。
一件重大的事一直糾纏著瑟蕾思。她需要有一個全心全意來耕種來照顧田地的男人,光靠一個女人是忙不過來的。這個念頭在她腦海中,每晚一再又一再的思考,她真的需要一個男人來幫忙,最好的人選是孩子的父親維克多,他不但身體強健,也精通農事,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個好農夫,其實,早在她家裡時,維克多就是一個好農夫。
於是一天早晨,她一看到他的身影就追上去:
「維克多,你好!最近怎麼樣呢?」
兩個人站在那裏談了好久。男的不時抓著戴著帽子的額頭沉思,女的提出自己的意見,臉頰又紅又熱,說得口沫橫飛。最後,男的終於喃喃地說:
「好的,可以。」
女的就像談好了買賣的農民,伸出手再次確認:
「真的可以嗎?」
他握住伸出的手,說:
「可以!」
「那麼就這個星期天。」
「就這個星期天!」
「那麼,維克多,再見了。」
「烏布勒克太太,再見!」
【待續】
他們說好的「那個星期天」是村子裡的節日,是諾曼第地區一年一次祭拜天神的節日。
早在一星期前,商販的馬車由四面八方陸續進入。那是以車為家、四處趕集的吉普賽家族。來到此地,撐起帳篷,帳篷縫隙裡晶晶亮亮的東西若隱若現,吸引人目光,引發人的好奇心。
節日的早上,約好似的,一眨眼功夫,帳棚都打開了,華麗耀眼的玻璃和陶瓷器皿,立刻引來前去做彌撒的農民,他們用快樂的眼神看著這些攤位,雖然每年賣的東西都差不多。
到了下午,廣場上湧進人潮,小孩子跑在前面,全家出動來趕這個一年一度的市集。
旋轉木馬的風琴不斷放送有點哀傷的曲調;魔術師的喇叭聲充滿信心;給人抽獎摸彩的車子則發出像布疋撕裂的聲音;還有獵槍的聲音也不斷響起。
市集裡,這一大堆緩慢的群眾,有如一鍋翻倒的蓮藕粉茶,沉滯地從每一座帳篷流過。在某種意義上,市集裡的群眾像極了一群羊,走出了柵欄,但卻是無目的的東奔西竄。
連阿瑪布老爹也穿上深褐色的舊式禮服來看市集。這樣的市集,他一次也沒有錯過。
老爹一下子去看摸彩,一下子到射飛鏢的靶場前觀看,並且開心評論別人射出的方式,而最讓他感興趣的是將木球擲進畫在木板上的那張張開的大嘴巴裡。
與馬里波老爹相遇,兩位老爹在露天咖啡座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白蘭地。隨後阿瑪布老爹笑嘻嘻地繼續逛市集。他看到有人神準地把警察或神父的立像擊倒,他快樂極了,平常,他懼怕這兩種權威。快樂夠了,他走回露天咖啡座繼續喝酒。
夜幕逐漸降臨,一位鄰居提醒老爹:
「老爹,再在這裡磨蹭,就趕不上吃家裡的燉肉了。」
於是他往家裡走。
來到門口,看到家裡有二個大人人影,他大吃一驚,停頓了一下,很狐疑地進到家裡去。首先,不可置信地看到維克多坐在餐桌前,就在以前兒子的同一座位上吃著晚餐。於是老爹轉身改變了方向,就像突然想起要到哪裡去,外面已經漆黑一片,瑟蕾思站起來大聲叫住老爹:
「爸爸,快點來吃吧!很可口的節日燉肉呢!」
老爹坐下來,眼睛輪流看著男的、女的和那個孩子,慢慢吃著這節日晚餐。
維克多像在自己家裡那麼自在,而瑟蕾思為他加菜,為他斟酒,和他聊天,顯得非常高興。
阿瑪布老爹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些甚麼,不過他們的一舉一動全看在眼裡。吃過晚飯,老爹站起來,並不像往常那樣上到閣樓去,而是打開庭院木門走了出去。
老爹出去後,瑟蕾思有點擔心:
「爸爸想做甚麼呢?」
剛來到這個家的維克多直接回答:
「理他做甚麼,走累了就會回來。」
於是,瑟蕾思忙著在廚房收拾,克維多則鑽進被窩,以前塞瑟爾和瑟蕾思的被窩。
庭院的木門再度打開,老爹出現了。一進到屋裡來,就像老狗一樣睜大眼睛看,又嗅又聞。他在死去兒子睡覺的那個陰暗角落找到維克多,他正裹著棉被,身體伸得直直的在睡覺。於是聾子平靜地轉身,他放下手上的蠟燭,再一次到院子裡去。
瑟蕾思忙完廚房和孩子的事,一心等待著她的公公回來,公公一回來,她就要睡到維克多身旁去。
老爹一直沒有回來,她等到生氣了,喃喃地說:
「那個老廢物,白白浪費四錢的蠟燭。」
維克多在被子裡回答:
「出去好久了,該不會是在木門前椅子上睡著了。」
瑟蕾思站起來拿著蠟燭走出去,小心地遮著風,別吹熄了蠟燭才好。
木門一如往常,而老爹也不在椅子上。
就在瑟蕾思要返回屋內,轉身抬頭看見門邊那棵大蘋果樹有兩隻腳垂懸,就在她眼前,她發出驚人的尖叫:
「維克多!維克多!維克多!」
維克多衝了出來,瑟蕾思指著暗夜中的那棵大樹,維克多終於也看到兩隻腳。
阿瑪布老爹,吊在相當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