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旅館》摘筆記 〈Room21外國(2)〉
*以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為背景
那天他又來到河邊的草坪,遠遠地,眼睛尚未聚焦,一片綠光中有甚麼不對勁,像睫毛扎進下眼瞼或眼鏡鏡片上沾上一抹黏糊鼻涕。走近了些,仍說不出在他每日置身其中的靜物畫中,有甚麼關鍵細節被動了手腳,像每天初醒時無意識開冰箱、拆封灌進喉嚨的牛奶,有一天,突然發現含進口中的液體,有甚麼成分因牛奶公司的疏忽而漏失了。
他坐在那一排美術館前的階梯,點了根菸,才吸第一口,便發現是怎麼回事了。
原來在他每日來報到的草坪上的二張公園長椅,不見了,被人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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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人把「他的」這二張椅子連夜給拆掉了?那像是某種默默的訊息。什麼意思?莫非有人每天從他背後那幢美術館某一扇窗後觀察著他?他們不歡迎這片靜美草坪,每天
有一個東方流浪漢在此出現,坐在這兩張公園椅其中一張上,抽菸、發呆、傻笑或摳鼻孔?他們不知如何把這不希望他再來的訊息傳達給他,因為他們太溫和和理性又內向,所以乾脆在雙方不碰頭的情況下,把椅子拆了?讓他識趣離開?
他感到一種薄而無法強烈湧起的憤怒和羞恥。在原先那兩張公園椅旁一排樹後,有一處死角,那是可能通往美術館地下室的一截大約二十級階梯,但底下一扇布滿鏽瘤疙瘩的灰色鐵門鎖著。因為陽光照不到,階梯上鋪著腐爛樹葉,最底下還積著汙水,水裡至少飄著上萬隻孑孓。你一走下這小小的陰陽之界,蚊群便如沙漠風暴轟地撲襲籠罩,似乎為了保護牠們暗影中的子裔。門上有一枚玻璃罩結滿蛾屍蟲屎的感應燈,這時也會幽幽昏昏地亮起黃光。
他曾幾次在這公園椅呆坐至尿急,懶得過橋走回旅館,四顧無人,便鑽進那隱沒在白日黑影的地面下死角,對著那攤汙水撒尿。
現在他面紅耳赤地發現:他們全看見了!他真的像個不折不扣的流浪漢:東張西望,一臉猥瑣,鑽進地底,幾次之後,那無人侵犯的陰冥之境便充滿他遺留下的,騷臊腥臭的穢氣。
這一切在靜默中發生。除了他,以及那躲在他背後那建築物窗裡的他(或是她?或他們?),無人知曉。 (P297/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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