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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旅館》摘筆記 Room 21 外國  上〉

*以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為背景

○有一些近似國際縮影的小圈圈也在旅館裡的各國人間隱隱成形:捷克女作家、保加利亞作家、義大利裔阿根廷女教授、希臘小說家和馬爾他島女作家每晚在旅館的交誼廳聚會聊天;那個敘利亞中年作家、埃及作家、馬來西亞作家(他像個男孩)、一個戴耳環的印尼作家,這些伊斯蘭教國家之人,再加上蒙古詩人,則每夜到Downtown酒吧酗酒;他和香港仔、緬甸女作家及南韓女詩人這幾個亞洲人則常相約一道午餐;比較沉默的是肯亞、海地幾個非洲或加勒比海黑人作家。

那天晚上,緬甸女作家來敲他的房門。

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說:I’m very boring.

他請她稍候,關上門換上衣褲,穿襪子、穿上球鞋,並把那台袖珍快譯通放進外套胸前內側暗袋。

他有好多年不曾和年輕女孩這樣非在咖啡屋、會議室、pub這些背景擠滿人和聲音的窄仄空間之外獨處了。散步。他的身體從皮膚表層細細泛起一種類似害羞的麻癢,或是演員一離開舞台的緊張的戲劇化動作隱形軌跡、暴露在鬆弛的日常生活空間便不知如何是好的焦慮。

他們沿著白日那些馬匹般金髮女孩們慢跑的路徑,在一盞一盞圓形黃燈泡的美麗路燈間沿河走著。他可以聞見女孩頭髮一種年輕動物才有的清香。因為靈魂的顏色還太淡,沒有那些自關節處滴流出腐蝕黑油的腥味。他用簡陋的英文向她(那像是一種中年男子隱藏色情念頭的討好)描述他在自己國家的網路新聞上看到的,關於她的國家正在發生的屠殺:軍人朝手無寸鐵合掌誦經的和尚開槍,還有一個日本記者被射殺了,翁山蘇姬失蹤了,可能被移去一座重刑犯監獄、美國的人造衛星空拍照發現緬甸邊境一個幾千人的反政府少數種族村落完全消失,可能連房舍、學校和全部的人都被軍隊集體殲滅……

女孩帶著一種像小姑娘訴說她曾經遭遇之巨大委屈的快速訴說,所以大部分內容他其實並聽不懂。但他裝著一臉同情與理解的凝重表情聆聽著,他聽懂的破碎內容有:一九八八年他們殺了三、四千人,比次年中國天安門死的人多許多,但全世界都震怒譴責中國政府,沒有人理會緬甸死那麼多人。她現在和家人無法聯絡上,她很擔心她的孩子,她想立刻就回去,但她先生之前叫她別回去,看能否留在美國尋求政治庇護………

突然之間,像神蹟一般,他聽懂她說的一切內容……她的話像簡單的紀錄片在他眼前流動。

他發現她在說一個昨夜的夢境………

她說,她哭著醒來,那個夢境無比真實。

 

他說,噢,那有一天,我去緬甸找妳,就帶一個真人大小的巧克力,妳的孩子一定會很喜歡我。

她被逗笑了。他們會喜歡你的。

你知道嗎?前幾天我到Downtown,看見一件大衣,我需要它,因為天氣變冷了,但那衣服要一百多塊美金,太貴了,我捨不得買。你有沒有發現,我後來不太參加其他作家邀約一起去吃飯,因為那些餐廳太貴了。

那時他們走上較遠處一座石橋,橋下的河流在暗影中像捏皺的銀箔紙,不見流動,只見波紋。

他們沉默地過那座橋,他開口說話,像年輕時第一次艱難羞怯地向美麗的妻子表白。他們兩人的臉隱沒在河邊小徑旁的夜闇樹影。他說:我怕冒犯妳。但是可否,允許我給妳一點錢?非常少,我所餘不多,那不是給妳的,是給妳的孩子的。

她掩臉哭泣起來,他想唉果然壞事了,他又粗暴地傷害一個像蚌殼把自己柔軟內裡朝他打開的靈魂了。但是當他在闇黑中笨拙魯莽地從自己腰包掏出剩餘的五百美金,並塞進她的運動外套口袋時,她並沒有認真的反抗,只是像一種輕柔舞蹈那樣左右旋轉閃躲。她喃喃地說:我不能。啊,你害我想哭。但其實她正在哭。

之後他們像在黑暗中電光石火避人耳目做了甚麼禁忌之事的偷情男女,繼續在路燈光照的小徑中走著,女孩用手指拭去臉上淚痕,他則壓抑自己在一種破壞原先安靜關係後的較急促呼吸。他們一路無言走回旅館,各自回自己的房間。

【待續】  (P30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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