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人的心意》一書,集結孟若1998年出版的八篇小說。

作為書名的「好女人的心意」列在第一篇,篇幅106頁,是其中最長的一篇。

 

我來在格子裡試著分享這一篇。

分享之前,概述個人讀孟若作品至今(第四本)的感想:

孟若筆下,盡是人之事,嬰兒幼童、少男少女、女人男人以及更資深的女人男人。

因緣際會的人們從各自內在的思維而外放外顯,人互動形成的家庭生活、社會生活。

真實的年代背景,真實的生活演繹,這樣的小說直達地心,很吸引人。

而孟若腦容量寬廣,資料庫龐大,至今還沒有讀到「類似的情節」或「重複的旋律」,日新月異之感油然而生。

讀孟若,照著作品出版年代的順序讀下去是個好主意。

 

分享這一「長篇」,我採取骨幹轉述,擷取原文的部分採用標楷體。

有信心,也沒信心,可能打結或打散,讓人昏倒在地。且試試看,樂於試試看,不試怎知道?

 

 

故事開宗

瓦利鎮的博物館保存一只不具名捐贈者拾獲的鎮上驗光師(眼科醫師)韋林斯所有的儀器箱。韋林斯先生歿於一九五一年春。

 

小說第一章賈特蘭

賈特蘭是瓦利鎮的一個小聚落。1951年春,某個周末,三個小男生結伴走一條鎮上延伸過來的小路來到,他們想要到河裡游泳。靠近河邊,遠遠看到一輛車斜斜插進水中,幾個男生都認出那是驗光師韋林斯的車。車頂的天窗是打開的,看起來有個人塞在車裡,一隻胳臂伸出來。這三個九至十二歲之間的孩子,就不像平常那樣嬉笑蹦跳玩得水花四濺了,而是很快地走回頭,「想到自己得去的地方,想到自己接下來該做的事,便覺得扛著千斤重擔」三人回各自的家,三人卻完全封口。(三個家庭的成員、經濟來源和生活細節,作者仔細描繪。) 午餐後三人再度聚在一起,走到鎮上,經過驗光師韋林斯的家,看不出有不祥的意味。韋林斯太太是知名的園藝家,拿著園藝剪在園子裡工作,看到愣頭愣腦的三人,她剪了花枝,說:「諾,把這些帶回去給你們媽媽,春天最先開的花就是它。」 三人想的應該是「事情怎麼會是她在院子裡忙,他卻在自己車子裡,成了水下亡魂?」 三人經過派出所,經過公廁,走回廣場,又各自回家,有人拿到了零用錢,上街買了甘草糖一起吃。發現擔任保安官,在校門口指揮交通在夜裡巡邏的「特維特船長」在另一張椅子上午睡,三人搖醒他,七嘴八舌告訴他韋林斯先生和他的車在賈特蘭水塘裡,退休的船長重聽又太老又還沒清醒,算了,回家,平常最大嘴巴的巴德終於跟媽媽說了,媽媽馬上報警。

「我沒打算麻煩你們,」韋林斯太太的反應據說是這樣「我原本想等天黑了再看情況。」她說韋林斯先生昨天下午開車去鄉間 ,幫一位瞎眼的老先生送眼藥水。有時候他會有事耽擱,也可能順便去看看誰。

 

 

第二:心臟衰竭

先介紹本文的核心人物「依妮德」。依妮德二十歲那年 護校受訓畢業前夕,她的父親臥病在瓦利醫院,來日無多,遺言交代,作為一個父親,他不希望依妮德在這種地方工作。依妮德的母親詮釋父親的看法:他覺得當護士會害女人變粗,會壞了她的好機緣,有些男人會對她沒興趣,有些男人會對她有不當的興趣。

在他人臨終前的承諾,把自己完全抹去,徹底犧牲。越不合常理越好,她是為了這點讓步。 她在護校辦了退學,就此待在家,成日忙進忙出。家裡不缺錢,用不著她出去上班。

那年秋天許多人得麻疹,依妮德父親的主治醫師見過依妮德的能幹,便問她願不願意來幫忙。當時從護校畢業,是當「註冊護士」;依妮德沒有畢業,假如在家的病人需要照護,依妮德就在病人家裡照顧他們,當所謂的「執業護士」,就等於沒有違背她對她父親的承諾。再說她照顧的對象是小孩、老人或是垂死之人,她爸爸擔心的「變粗」不會發生。(還記得《年少友人》那位來照顧艾利臨終卻把姊姊芙蘿拉驅逐得更徹底的護士亞金森否?)

依妮德作為一個「執業護士」已經多年。由於大家越來越窮,愈來愈多人沒錢上醫院,依妮德去照顧的人家往往破敗到正如她媽媽形容的狀態。依妮德接受酬勞,不過大部分的酬勞都還了回去,改成幫孩子們買鞋買大衣,付牙醫費用等等。她媽媽則四處打聽是否有舊的嬰兒床、高腳椅、小毯子、舊床單,她說:「當一個聖人的娘可真累。」

 

現在依妮德照顧的昆恩太太,27歲,患「腎絲球腎炎」,已無法可醫。昆恩太太的姑格林太太每隔幾天過來把床單睡衣毛巾連二個孩子的衣服,帶回她家洗好燙好疊好再送回來,減輕依妮德不少負擔。但是格林太太對於弟媳罹此重病以及弟媳的出身過去充滿好奇與猜測。

從前依妮德和昆恩太太的丈夫魯伯是同學。那時她和一堆女同學總愛取笑捉弄男同學,尤其對沉默寡言的魯伯更甚。魯伯不可能忘了這些舊帳,可是他卻把依妮德當剛認識的人,是他妻子的看護,也不知她從哪裡來的。魯伯睡在姐姐格林太太家,飯也在那兒吃。兩個女兒則因上學的關係而跟媽媽留在家裡,由伊妮德照顧。

魯伯下班探望妻子總是待幾分鐘就走了。

「他都待不久,對吧?」昆恩太太說,「想了都好笑,哈哈哈,妳好嗎?哈哈哈,我走囉。我們幹嘛不把她抬出去,往糞坑一扔了事?就當是一隻死貓算了?他就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我對他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了,不是嗎?我對哪個男人都沒用處。他每天晚上從這兒出去,就去找女人了,對吧?」

昆恩太太為了「敵人」而精力充沛,為了叫罵保持體力。

生病的人逐漸怨恨起健康的人。反覆回首前仇舊恨。病人往往也會說探病的人是來幸災樂禍的。對不眠不休耐力驚人的看護者也會討厭。依妮德對這樣的態度也習慣了,她懂生病的苦,生活的苦,相形之下,她受到的非善意微不足道。但面對昆恩太太,她茫然失措。即使關懷同情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天性,但昆恩太太一再崩潰,整個人只剩下陰鬱乖戾的一面,依妮德對她生出的嫌惡,儘管表現得多耐心多溫柔,也無法掩蓋事實。

昆恩太太對吃的要求變得更加反覆無常,依妮德全數一一備妥。有時不要任何聲音,夏天的風扇也不得開。有時又愛聽點歌電台,並且深信節目造假,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也關心依妮德的母親,問她開甚麼款的車。

「她住在韋林斯家隔壁那間很大的石頭房子,對吧?」

對,依妮德回道。

「那房子有幾個房間啊?十六間?」

「總之很多就對了。」

「韋林斯先生後來淹死了,他的告別式妳有去嗎?」

依妮德說她沒去,她不喜歡告別式。

「我原本要去的,那時我沒病得嚴重,本來要搭賀維家的車去,結果他媽媽和妹妹都要去,不夠座位……,妳覺得他是自殺嗎?」昆恩太太的發問讓依妮德想起遞給她一朵玫瑰花的韋林斯先生,故作風趣,……

「我不知道耶,我不覺得他會自殺。」

「他和韋林斯太太處得好嗎?」

「就我所知,他們感情很好。」

「噢,是嗎?」昆恩太太便學起依妮德含蓄的口氣:「很─好─啊。」

 

依妮德睡在昆恩太太房裡的沙發上,昆恩太太大多可以睡到天亮。

讓依妮德驚醒再也睡不著的是她自己的心事。她做起很不堪的夢來。她在暖和的夜裡躺著發抖,只覺噁心與羞辱,她的信仰講希望、講理智,容不下「惡魔入侵她的睡夢」。

雖然對每個人來說,也都一樣,邪惡在我們沉睡時攫住我們,痛苦與崩壞在暗處伺機而動……,於是她就這樣,依妮德,任這一生在忙碌工作中流逝,努力撫慰別人,努力當個好人。 這麼些年來,有多少人覺得她根本是個呆瓜?她費心照料的那些人,或許暗地裡鄙視她,想說自己若是她,絕不這樣傻,絕不。

 

昆恩太太常常很疲倦,氣若游絲,脈搏似有似無,不過有時又好轉起來,很清楚自己是誰,也認得依妮德,而且有時眼裡閃著猜測與探詢的神情。

某晚,魯伯說要出門幾天,去牲口拍賣會。那晚他在妻子睡前就到了。依妮德聽到昆恩太太虛弱的笑聲。

隔天昆恩太太突然又有了無比的精力:

「我可以跟妳說個事兒,妳絕對不會相信。」

「大家跟我說的事兒可多了。」依妮德回道。

「當然啦,瞎說嘛。」昆恩太太不以為然,「我敢說,全是騙人。妳知道韋林斯先生之前來過這個房間嗎?」

 

 

第三章:錯誤

昆恩太太坐在搖椅上,讓韋林斯先生檢查眼睛,他整個人湊到她面前,拿著檢驗工具對著她的眼。

她和他都沒有聽到魯伯進來。

當時魯伯本該在河邊伐木。

魯伯眼見韋林斯先生跪著,一手把工具對著她的眼,一手放在她的腿上…

魯伯如閃電般一躍向前… 抓起他的頭狠狠往地上…,一下,又一下…

她只想著,下一個就輪到我了…卻也隨即看出魯伯並沒有追殺她的意思。

他氣消了,把搖椅扶正,自己坐到搖椅上…

他動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東西,藉此打發時間,把韋林斯先生的工具物件一一歸位…

她說,魯伯我們得找個地方把他埋了…

沒錯,那我們把他的車埋哪裡呢?…

她從他口袋裡拿了鑰匙,透過長褲的布料,可以感覺到,他腿上的脂肪還是溫熱的。

她抬腳,他抱頭……她抬起他時,他一隻鞋稍稍戳了她兩腿間一下,她不由得想,還不放手啊,你這個老色魔。

是的,韋林斯先生確實犯了錯。

她拿走箱子,藏在某處。後來又換了地方藏。藏在哪裡,她從來沒透露……那是檢查視力的儀器,噢,太太,妳願意讓我幫妳檢查眼睛嗎?請坐下,放輕鬆……

這個老色狼,到他停手,把檢驗儀器收進箱中,她才能開口,而且她的台詞應該是:「噢,韋林斯先生,我今天該付你多少錢?」這一句話就是給他的暗號,他可以把她推倒,像頭老山羊,對她肆意踩踏……

 

這樣妳喜歡嗎?

接著就是報上的新聞了。韋林斯先生遇溺。

他們說他的頭撞到方向盤,卡住了。又說他落水時,人其實還活著。真好笑。

 

 

第四章:謊言

「韋林斯先生來過這房間」,聽了昆恩太太的敘述,依妮德整夜沒睡。

接下來她該怎做是她一直想但還沒想清楚的部分。

 

柵門外,河岸邊,繫在樹幹上的一艘小船,魯伯的船,給了依妮德「妳知道的」,溫和而決絕的答案。

 

這天的早晨,昆恩太太和前一日的精神奕奕判若兩人,脈搏微弱,連睜眼都辦不到。醫生原本預定下午二、三點之間過來但是因為一個偶發的急診而往後延。她告訴醫生昆恩太太可能要走了。醫生說怎麼做妳和我一樣知道。

魯伯去牲畜拍賣會還沒回來。平常昆恩太太就嫌兩個孩子吵,尤其在自己洗過澡之後更不願給孩子靠近。而七八歲大的孩子若記憶母親臨終模樣,只怕也不妥。

於是在依妮德為昆恩太太擦拭了身體,而昆恩太太沒有任何反應的時候,依妮德打開房間裡過去因為昆恩太太抱怨噪音而靜止不開的電扇之後,她走出房間去和二個女孩在陽光下玩。

她想到過去她照顧垂死之人,從不曾離開病人的床前。

 

「………,傍晚RQ‧弄完乾草。」 〈刪節號是病人相關的部分;RQ‧是魯伯名字的縮寫〉

「………,傍晚RQ‧明天要開始割小麥。」

「………,昨晚下大雨,RQ‧今天沒法割小麥。」

「………,RQ‧要去拍賣小牛,醫生說儘管去。」

「七月九日,非常暴躁,可怕的談話。」

「七月十日,病人魯伯‧昆恩太太於下午五時許死亡。尿毒症引發心臟衰竭。」

〈在依妮德的護理日記裡,把她昔日的同學魯伯的工事也記了。

 

 

二天後,依妮德返回病人的家,她得敲門得等別人請她進去。

她盛裝打扮,穿真絲洋裝配同色麂皮鞋。她是想通了她該怎麼做,她就來了。在苦思的時候,她晚上出去散步,走過縣立監獄外牆,她知道牆後一片空地是曾經執行絞刑的地方。這個社區已經很久沒有人犯這種程度的重罪了。

 

「我曉得你有艘小船,想請你載我一程,划到河中央,讓我拍張照,那兒風景好。」

她的計畫是這樣:到了水中央,她會告訴他她不會游泳,讓他明白他占上風。她要在水中央問,問他,這一切是真的嗎?

我不會說出去,可是你會,你不能守著這秘密過一輩子。

你沒法扛這副擔子在這世上過下去,你會受不了這種人生。

假如他沒有推她下水,是她贏了這賭局,她將堅定而又平靜地說服他。

她會去監獄看他。

每個出庭的日子,她都會坐在他看得見的地方。

她不覺得有誰會因為這種謀殺案被判死刑。這樣的謀殺案是意外,也肯定是一時感情沖昏了頭但她又覺得如此的奉獻,不但干犯法律,也是染上了道德的汙點,那陰影就在那兒,令她覺醒。

 

當他們起身,她正好面向昆恩太太的房門,她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那幾床掛在窗前的被子拿下來了嗎?」

他開口:「妳想進去就進去吧,沒關係,進去吧。」

床沒了,家具推到牆邊。

昆恩太太那時在這裡說了那麼多,此時耳裡只迴盪著「騙人」兩個字。

騙人,我敢說全部是騙人。

 

一個人有可能編出那麼詳盡又邪惡的事嗎?答案是肯定的。重病之人的腦袋裡,垂死之人的腦袋裡,可能塞滿各式各樣的骯髒事兒,還能把這些骯髒事兒編排得活靈活現。依妮德睡在那房間時,自己腦裡也生出一些淫穢不堪。這種特質的謊言,就如高懸的蝙蝠,等著把握黑暗降臨的良機。

我們做的夢不就很複雜嗎?那麼多層次,記得住,形容得出的部分,不過是表面刮下來的那薄薄的一層。

依妮德四、五歲時,有天跟她媽媽說,她去了爸爸的辦公室,有個女人坐在他腿上,無論當時或現在,依妮德的印象就是女人戴了頂有面紗的帽子,帽子上有很多花 (早年都嫌過時)。 女人上身的扣子全部解開,單邊乳房暴露在外,單邊沒入父親口中。她非常篤定告訴母親,她說的是「她前面有一邊在把拔嘴巴裡」。她形容就像冰淇淋甜筒那樣。媽媽解開洋裝模擬,依妮德堅持說的還是「冰淇淋甜筒」。 「那妳就是作夢了,太扯了,別跟把拔說。」 依妮德長大後,覺得那帽子是她看過哪張圖片的印象。謊言

 

她還沒開口問,不問的理由出現了:韋林斯先生自己開進湖裡,可能是意外,可能是故意的。人人相信是這樣。在魯伯看來,依妮德也是。只要是這樣,這間房間、這棟房子、依妮德的人生都會有不同的可能。這不同可能距離她越來越近,她只需保持緘默,讓它來臨,暗中合作,會有多少好處呀。 這是多數人早就明白的道理,她卻花了這麼久才明白。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也望見魯伯眼中的血絲,他說:「她這輩子過得並不順。」

依妮德想到自己如此盛裝準備,竟是為了如此矯情的結局,不由十分窘迫。

「我不知自己在想甚麼,穿這鞋怎麼去河邊啊?」 魯伯到工具房打開一個桶子,在裡面找合適的橡膠靴給依妮德穿,他以前各種年齡時穿的。

一個家住在這樣的房子多年,總有許多的舊物,得靠人分類整理。假如她有機會這麼做,她會毫不猶豫動手整理,打理成一個對她毫無隱瞞,由她訂下規矩的地方。

 

她和魯伯走過夏葉織成的綠蔭下,已近黃昏。

小船等著,在暗影中起伏,一如往常。

「槳,藏起來了。」魯伯去找槳。她有那麼一瞬看不到他。倘若她努力去聽,應該能聽到魯伯在林間走動的聲音。但假如她專心觀察船,一種細微而鬼祟的移動,從周遭至遠處的萬物都沒了聲息。

 

 

                   【好女人的心意,就此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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