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工
從浴室的後窗下望,十來個修路工人配合著鏟土機勞作,烈日當空,中年者穿上衣,青年赤膊 — 也許由於發胖了不願出醜,而正當腰緊肩舒、胸肌沛然、背溝像一行詩,夏季不展覽更待何時,坐在鏟土機車中的那個也裸著上身,翹邊的西部草帽,因為,年輕。
還有更年輕的,金髮剪得短短,推了切割機到窗下來截路面,電轉的圓鋸噪音很大,揚起陣陣灰屑,他用一方紅帕蒙著下半個臉。
路面截好,我想,該去洗抹一番 — 只見他走到攪拌機尾部,開水管,用紅帕接之遍擦上身……我想,何不沖沖頭呢 — 他傴下來讓水淋在髮頂,然後以紅帕拭臉……不再防塵,就紮額好了 — 他把紅帕斜對角貼在腹部滾捲,卻又抖開,沒有對齊?他仔細對齊了再捲,捲就便舉臂箍於頭上,我想,抽菸 — 他走近那個也赤膊而長髮豐髯的青年,我感覺到那青年的菸已抽完,果然見他聳聳肩……那就去小店買吧 — 少年奔了,剛及店門,這裡有人呼喚,他呆一呆,便奔回來(沒事,聽錯了),我想,還是要去買菸,買食品和飲料 — 他又向小店大步而去,不一會兒手捧兩個紙袋,嘴上叼著菸……
我離開窗台,立在書桌前,點菸,對著燈 — 「博愛」這個觀念,人人以為「愛」是主詞,其實「愛」是艱難的,一倒翻便成怨恨,而「博」則既博之後,不會重趨於隘,剛才的半小時中,窗內的我與路上的他,就像我是腦,他是身,我想到甚麼,他就做甚麼,反之,也真切,他是作者,我是讀者,路是舞台,窗是包廂,況且我曾有過多年修路的生涯,何起何訖,何作何息,經驗大半共通,汗之味,烈日之味,灰沙之味,菸之味,飢渴之味,寰球所差無幾,剛才的十五分鐘,似乎是我思在前,他行在後,其實兩者完全同步,但我額外得到一項快樂,鑑於彼此毫無礙誤,使這項快樂成為驚訝,那麼,「博」真正是主要的,「愛」豈僅次要,也徒然假藉了名義,「愛」得疲乏不堪的人,本以為從此無所事事,按上述同步現象的可能性之存在,「愛」得疲乏不堪的人尚可有所事事於「博」,先知比蘆葦大,博比愛大多了,愛一定要使被愛的人明瞭處於愛中,所以煩惱鬱毒,而博者不求受博者有知覺,便能隨時恣意博去,博之又博,驚訝與快樂莫須再分。
修路工程這一段還有好多天要進行,凡赤膊的青少年,膚色日漸加深,久旱,高熱,空氣昏,赭紅的皮金褐的毛,望去模模糊糊,那是要想起他們剛來時的白皙,才能說他們曬黑了。
抄錄自木心作品集 《即興判斷》 / 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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