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作」,摘自孟若《 愛的進程》一書
梗概:
一對老夫婦死了。 他們的死法引發好奇窺探的車潮以及鄰里間廣漫的猜測。
發現死者的是「佩格」。她和丈夫羅伯特經營當地一家商場。因為社區生活互動的網絡,使她成為第一個進到命案現場目睹陳屍狀況的人。
佩格與前夫所生的二個兒子克萊頓以及凱文,和羅伯特一起生活。
以上六人在本文第一段即有描述。
以下是按照原文順序的節錄
死的兩個人都是六十出頭,身材高大,體格健壯。
在12月的節禮日,他們順路過來與佩格和羅伯特喝幾杯。他倆剛從墨西哥旅行回來。他嘗試了降落傘飛行,但她不愛此道。他們一起參觀了猶加敦半島的一個景點,看起來像一口井,據說人們曾把處女拋進去,乞求豐收。她說:「不過,那只是十九世紀崇尚處女的老觀念罷了。說不定他們拋人下去時根本不分辨,隨便他們能抓到的人就行。所以不是處子之身也並非安全保障。」
在房間那頭,佩格的兩個兒子,大一點的克萊頓還是處男,小一點的凱文已經不是 ─ 板著臉打量著這個談笑風生的女人。這女人說她從前是高中英文教師。克萊頓事後評論,說他知道這種人。
羅伯特和佩格結婚近五年。羅伯特之前沒有結過婚,佩格十八歲時結過一回。兩個兒子都是她與前夫和公婆住在農場時生的。前夫找到一份開卡車的工作,運送家禽到多倫多的加拿大屠宰包裝公司。工作接踵而至,走得越來越遠。佩格和二個兒子搬到吉爾默,在商場找份工作。她前夫最後到了北極,穿越冰凍的波弗特海,把卡車開到鑽探平台。她離婚了。
羅伯特家擁有吉爾默商場,他的父親雇用當地人當經理,一年幾次從多倫多開車過來查看。羅伯特對父親的各種生意都興味索然,他盤算父親去世後就到北方教印地安人,過上徹頭徹尾的新生活。他那時年近四十,正經歷著有生以來第三段與有夫之婦的風流韻事。
父親去世了,羅伯特確實過上了新生活,他到吉爾默親自管理商店,他娶了佩格。
居然是佩格發現了他們(死者韋伯夫婦),這實屬偶然。
星期天晚上,送雞蛋的農場女人為了隔天一早陪媳婦去做產前檢查而提早把雞蛋送來,並把當時沒有開燈的韋伯家的雞蛋留下來請佩格明天早上代送。
佩格接過女人拎來的雞蛋。向來熱情友好的羅伯特也在一旁保證一定送到。
就吉爾默人而言,佩格相當安靜。佩格舉止優雅,很少發出聲音。羅伯特有次告訴她,他從沒遇過像她這樣自成一體的人。
(他的女人們通常都饒舌、精幹,儘管在一些細節上毛毛躁躁的,但她們精力十足,活潑又「有趣」。)
星期一一早羅伯特在廚房喝咖啡,他注意到桌上韋伯家的雞蛋,他想親自送過去,但現在時間還太早,他不想吵醒他們,留個字條提醒佩格別忘了韋伯家的雞蛋。他開車時,以積雪來判斷,韋伯家的車昨晚沒有開出去過。
大約八點二十分,佩格走出家門,沒有忘記雞蛋。她踩過韋伯家門口沒掃的雪地,沿著車道走到門邊。
和佩格家一樣,邊門通往一個雜物間。她輕輕敲了門,以為他們會在離雜物間只有幾步的廚房裡。她試著推門,門沒鎖。為了避寒,她進屋,一邊大聲打招呼。她把雞蛋擱在烘衣機上便打算離開。旋即想,最好送進廚房。廚房格局和她家幾乎一模一樣,她注意到幾個碟子疊著泡在水裡還沒洗。看來他們上床前吃了點東西。
她站在起居室門口又招呼了一聲。她在雜物間跺跺腳弄掉靴上的雪。猶豫著不願踩上起居室乾淨的米色地毯。她又招呼了一聲,喊著韋伯夫婦的名字,感覺有點陌生,他們去年四月才搬來,之後兩度出門旅行。
沒有人回答。
這會兒,佩格走過乾淨的米色地毯,來到樓梯底下,她爬上樓梯,沒再出聲。
她想必那時就心裡有數,否則就會繼續招呼。
說不定他們喝醉了,根據人們的了解,那不是韋伯夫婦的習慣。不過沒人真正了解他們。夫婦早早退休,以前他是個會計,她是個老師。他們退休後到此居住,因為韋伯小時候來過住在此地的姑姑、姑丈家,雖然姑姑、姑丈都去世了,但這地方想必給他留下美好回憶,此外這裡物價便宜。他們沒有孩子,餘錢用來旅行。
她不再招呼了,也不再遲疑。她在樓梯頂端轉向韋伯夫婦的臥室。
房門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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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格走下樓,穿過廚房、雜物間和邊門。走了出去。她的車從來的時候就一直發動著。她鑽進汽車,倒車,開向市政大廳的警察局。
佩格是最早到吉爾默商場的人。她煮了咖啡和另一位十點上班的卡倫邊喝著咖啡邊工作著。過了一會兒,來了個客人……。卡倫衝到後頭嚷道:「佩格,佩格,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是妳隔壁鄰居!」
佩格回答:「我知道。」
「韋伯夫婦被槍殺了,妳知道嗎?」
佩格說:「是我發現他們的。」
「他們被殺了!」卡倫很震驚。
「是被殺和自殺。」佩格說,「他槍殺了她,然後自殺。事情就是這樣。」
當佩格出門去買三明治的時候,羅伯特來到商場。卡倫對於羅伯特的打聽,有以下的轉述:
「聽佩格說的時候,我渾身抖個不停。我問佩格發現他們之後做甚麼。她說報警。問她有沒有尖叫,她說不記得了。也不記得怎麼出去的,但是記得關上了門,免得狗溜進去……。」
那是中午時分,羅伯特忙完柯尼利商店的事,決定不吃午飯就開回吉爾默。他並不擔心會看到一個陷入崩潰的佩格,他對她已有足夠的了解。但他以為佩格會想回家,讓他為她調杯酒、花點時間和他聊聊這件事。
但她不這麼想。她,想上街去,買平時的午餐,三明治。
下午,到處顯得很忙碌。街頭、糕餅店和咖啡館、銀行與郵局,到處都是聚在一起議論的人。人們想面對面聊聊,不得不冒著嚴寒出門。
從早上的事件往前追溯。韋伯夫婦在哪裡露過面?他們是如何心平氣和、與世無爭?當時距離變故發生的時刻有多遠?
然後話題轉到原因。自然而然,沒人知道原因,也沒有人想像得出原因。不過,下午將近時,已經湧現出太多的揣測。
經濟問題。他在漢彌頓捲入某種糟糕的投資,某項瘋狂的交易,結果失敗。
病了。一個病了,或二個都病了,癌症、導致癱瘓的關節炎、難以治癒的精神疾病……。
對此猜測,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明顯分歧。
相信問題在於錢的是男人或者因為要坐牢的也是男人。
討論疾病的是女人。提出婚姻不幸說的也是女人,是有甚麼不忠的行為露餡,或是對於過去的某次出軌耿耿於懷。
所有這些說法羅伯特都聽到了,但一個也不信。應該說每種說法都讓他信不到五分鐘。要是能相信其中哪種,一直信下去,那他就覺得能喘過氣來了,就像有甚麼東西終於把爪子從他胸口挪開那樣。
有人到商場買東西,藉機跟佩格搭話。
「你們那兒發生的事夠可怕的吧。」
「是的,確實。」
「跟他們熟吧,鄰居嘛。」
「我們跟他們完全不熟。」
「妳從沒注意到甚麼跡象讓人料到會出事嗎?」
「我們根本甚麼都沒注意到。」
羅伯特回想韋伯夫婦從停在車道的車子進出的樣子。回憶著他們節禮日來訪,她穿灰襪的腿讓他聯想到修女。她提起處子之身的話題讓佩格和二個孩子有點尷尬。她丈夫話少些,但並不害羞,他說起自己不喜歡在飯店吃飯。當時佩格回答:「噢,男人都這樣。」這話讓羅伯特有點意外,事後問佩格是否希望多出門吃幾次飯。佩格說:
「我只是在聲援韋伯太太,因為我覺得她丈夫好像在瞪她。」
他在瞪她嗎?韋伯先生看起來很有自制力,不至於當眾瞪自己的妻子吧。
但是佩格又不是誇大的人。
各種瑣碎的資訊紛紛匯集。
有人認識一位韋伯太太以前的同事,說她是位備受歡迎的老師,衣著入時,不太善於維持秩序。喜歡法式烹飪,也有興趣組圖書俱樂部。
韋伯先生在漢彌頓比在這裡活躍。扶輪社,雄獅俱樂部。或許是出於工作需要。
他們不上教堂,在兩地都一 樣。
在吉爾默,人們構成一個大網路。
沒有甚麼投資計畫,沒有甚麼所得調查,也沒有甚麼癌症或高血壓心臟病等等。
這件令人震驚的事,沒有水落石出,沒有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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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的喪禮上,接手宗教歸屬不明者的聯合教會的牧師,談及現代生活的壓力和緊張,並未提及人脫離信仰和教會組織的危險,也沒有給出更詳細的答案。
佩格的二個兒子對這件事的好奇咄咄問向佩格來。
羅伯特信守讓佩格自己對付兒子的信條,除非她向他求助。
但佩格始終心平氣和聽男孩子們說話。她對兒子說話聲調嚴肅,骨子裡卻是驚人的平靜。
當她的兩個兒子都有自己的事暫時走開,佩格對羅伯特開口說了她那部份的故事。
她告訴他,她知道出事了,在上樓梯之前。
他問她,害怕嗎?
她說她沒想到那個 ─ 害怕。她知道房子裡除了她沒有別的活人了。
「然後,我看到他的腿伸進大廳裡,那時就明白了,但得過去確認一下。」
「伸在外面的不是他脫掉鞋的那隻腳。他用另一邊脫掉鞋的腳扣下扳機,射死自己。」
從外面進來的大兒子告訴他們:「這條路上爬滿愚蠢的汽車。到了盡頭又掉頭爬回來。」
羅伯特說:「他們沒辦法相信,所以想辦法親眼看看現場。」
克萊頓說:「媽媽就沒吃驚。媽媽也不會不信。」
「我當然有吃驚,只是沒有尖叫罷了。」
「過去妳和爸爸吵架的時候,」克萊頓說,「記得嗎?我們剛搬到鎮上,他還在家的時候,你們經常那樣吵架。妳知道那時候我怎麼想嗎?我常想,你們當中的一個就要過來拿刀捅死我了。」
「不是那樣的。」佩格說。
「就是。我就是那麼想。」
佩格在桌邊坐下,用手摀住嘴。克萊頓的嘴抽搐著,不由自主地把它扭成一個小小的、嘲諷的、抽搐的微笑:「我從前躺在床上時就是那麼想的。」
「克萊頓,我們兩個無論是誰,永遠都不可能會傷害你。」佩格說。
羅伯特相信他該插嘴了。
「這個就像 ─ 地震或者火山爆發。是一種發作。地球會發作,人也會。不過這算是一種偶發事件。」
「地震和火山爆發並非是偶發事件,」克萊頓指出,「如果那個叫發作,那也是定期發作。人會定期發作,尤其是結了婚的人。」
「我們就不會。」羅伯特說。他看著佩格,好像在等她贊同。
佩格卻看著克萊頓,臉上僵硬,帶著一種無法道歉的痛苦。
「不會。」克萊頓說,「不,你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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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告訴他們他去散個步。
克萊頓說得沒錯。許多汽車沿路探頭探腦。車裡坐的或許就是聊過交換過資訊的那些人。此刻與汽車合為一體,以一種野蠻原始的好奇,在這裡來回摸索。
他避開車路,走向與他家門口的死巷交叉的另一條死巷。雪完全覆蓋了平時用來分隔小路和曠野的籬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翻過籬笆。積雪硬到這種程度。
大約在羅伯特和佩格結婚前半年,一晚,他和他的第三位出軌情人「李」在他公寓裡喝酒,他們討論著把家族姓氏縮寫刻到銀器上的做法是有意義的還是令人厭惡的 ── 突然之間,爭論爆發。他們對彼此說著能想到的最殘忍的話,激烈唇舌之後,變成一種帶著微妙厭惡的低語……。
他們意識到他們當時的困窘之境。
他帶著殘忍的快樂顫抖起來,為了說出的話覆水難收而激動。
他們因為發出的攻擊和收到的攻擊而狂喜。
「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說出真話!」
「有些事情我真希望能永遠、徹底地忘掉。」羅伯特告訴佩格,要及時止損、停損,棄絕過去的惡習,包括昔日對他人的欺矇和自我欺騙。他說他過去是一個情感的揮霍者,放縱自己陷入糾纏,以避免自己過著正常體面的生活。
「因為逃避而鑄成的錯誤,我卻誤以為是出自激情。」羅伯特這話聽來矯揉造作,其實發自肺腑,他因為努力和寬慰而渾身是汗。
作為回報,佩格也告訴他一些事情。
「我們和大衛的父母同住。那裏沒有足夠的熱水給寶寶洗澡。我們搬到鎮上,住在洗車房旁邊那裡,大衛周末才過來。
大衛小時候得過腎病,一整個冬天休學在家,讀了一本關於北極的書,可能是唯一一本不是被動讀的書。他夢想著那裡,把車開得越來越遠,就這樣從視野裡消失。」
在大衛離開之前發生甚麼事,婚姻的結,不會無痛斷開。肯定還得有一番撕扯和劈砍。但她沒說,他也沒問,甚至沒朝那方面多想。
羅伯特在發硬的雪地上認真快走,經過餐廳,但打算穿過公路走遠一點,歸途再進餐廳暖暖身子。
等他回頭進了餐廳,餐廳裡,人們還是在聊這個,形容同樣的場景,重複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可能性。看到羅伯特,問佩格怎樣了。
走在這魔幻的土地上,他並不覺得累。如果說有甚麼感覺,那就是他覺得自己變輕了。走著走著,離鎮上越來越遠,空氣清澈,吉爾默的燈光分外明亮。硬雪地上鋪著細小雪花,像塵土一樣精細,閃閃發著亮光。
他很靠近一片大樹林了。在那裏有甚麼吸引了他的目光。樹下有亮光,奇形怪狀聚合體,當中有黑洞。直到他走得很近,幾乎可以碰到那些怪物之一了,才發現那不過是些舊車,汽車卡車甚至還有一部校車,被推到這裡,古怪地互相搭著,部分盛滿了雪,部分被雪覆蓋。那些黑洞就是它們的空腔。破碎的車頭燈,閃閃發亮。
他想向佩格講述這件事。
他是湊得多麼近,才看出讓他迷惑不解的不過是些廢車,然後他感到失望,又有點想笑。
他們需要有些新話題。
現在他有點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