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假期。
兒孫悠遊在花東縱谷的美景中,五天四夜的小旅行。
不必為兒孫下廚,好像就沒甚麼花時間的事了,就讓自己深深地陷在扶手椅裡,閱讀。
我把扶手椅轉向,這樣,背有書桌加靠,腳有矮櫃擱放。桌、椅、櫃,一前一中一後,共同負擔「奉承」我的責任,讓我感到無比的安全舒適與尊貴。而窗外的蟬聲,喔,屋頂消失了,我在綠葉的蔭下以各種舒服的姿勢閱讀。而且讀的是不得了的人寫的書,譬如莫泊桑,譬如木心,還有想入非非的李郁淳〈一個人的東非130天大縱走〉。而且,不時因為融入閱讀的情境而思想活潑而竊竊發笑而受到啟發:老了,人生沒有多少時間了,要快樂啊!
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集,即使沒有絕版,也不容易買到吧?
(其實我並不知道書市的真實情況)
既然我是這麼想,那就分享一篇莫泊桑的作品:
人生,再見! ( 莫泊桑/1884 05 04 )
在咖啡館裡,有兩個朋友剛吃完晚餐,他們從玻璃窗看著外面的大街,感受巴黎夏夜特有的溫濕的風。在這陣風的吹拂下,心中不禁嚮往遠方的森林……。
其中一個叫西蒙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人老了,真叫人傷感。年輕的時候,這樣的夜晚,心情總是無比的輕鬆愉快,最近只是越來越沉悶。人的一生,過得可真快!」他大概四十五歲,已經發福,頭髮全禿了。
另一個叫做比爾埃,年紀大了許多,身材瘦削,精神很好。他說:
「我也覺得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變老了。雖然我每天都很開朗,且精力充沛,照鏡子時也覺察不出自己的年齡在增長,但歲月催人老的步驟就是那麼緩慢,一點一滴的變化是不易察覺的。因此,即使在兩三年之間真的變老了,自己也不會知道,更不會失望的。
而女人,真是可憐的動物。女人的魅力、幸福等等一切,僅能在短短十年美麗歲月中獲得肯定。
在我到了五十歲左右時,心情也幾乎和年輕人沒有兩樣,渾然不知自己在變老,所以日子過得安詳而幸福。
後來我確知自己變得老邁不堪後,意志變得很消沉……不過,現在已經認命了。
我也和一般男人一樣,經常戀愛。可是真正付出感情的只有一次。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時戰爭剛結束,我在亞特爾塔海岸和她邂逅…………。女人三五成群地聚在這狹長海灘嬉戲。陽光灑在各式各樣的太陽傘上,發出艷麗的光芒,景象明朗亮麗,令人心胸為之開闊…………。
就這樣,我看到這位令我衷心愛慕的女人從水裡冒出來,我立刻為她陶醉,整個心隨她而去,……我感到自己是為了愛這樣的女人而活。這種突如其來的激盪,使我頭昏眼花。
於是,我透過第三者認識了她,我產生了從未有過的迷惑,她將我的心思全部攪亂了。我感到像這樣被一個女人所支配,是既可怕又快樂的。她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使我陶醉,使我神魂顛倒。她的每一種特質,在我看來都是無與倫比的。
她已經結婚,只是她的丈夫只有星期六、日在家。我根本不把她的丈夫放在眼裡,而且,不知怎地,也毫無嫉妒心。
我無法形容自己有多愛她。她實在很美,那種美是溫柔、青春、新鮮各種特質的揉合。從來沒有女人讓我覺得這樣可愛、高雅,她簡直就是魅力的化身,就連普通的五官,擺在她臉上就是美得那麼出奇。這是我不曾有過的奇妙感覺。
我們交往了三個月,然後我帶著落寞的心情啟程前往美國。可是,她的倩影縈繞在我心底,揮之不去,讓我覺得她還在我身邊,深深左右我的心神。十二年光陰逝去了,我不曾忘記她,我對她的愛情始終不渝,但已經化狂熱為平淡。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十二年的時光對一個男人來說,並不算甚麼,不知不覺就晃過。
去年春天,一個朋友邀我去梅遜‧拉菲特用晚餐。
在火車就要開動的時候,一個身材肥胖的婦人帶著四個小女孩上了我坐的車廂,像這種腦滿腸肥的家庭主婦,我連正眼都不瞧一眼的。
她大概因為趕車的關係,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胸脯劇烈的起伏著。她的四個小女孩,一上車就幾哩瓜啦喋喋不休。我覺得心煩透頂,於是打開報紙看。
火車經過阿尼亞爾的時候,這個胖女人突然對我說:
『對不起,請問你是不是卡爾涅先生?』
『是的,沒錯。』
這時,她突然笑了起來。她笑的樣子倒不失為是一個有教養的女子風範,只是似乎帶著一絲傷感。
『你還認不出我嗎?』
我猶豫了半天,確實覺得這張面孔好生熟悉,但怎麼也想不起在甚麼地方見過。
『這個……我確實見過妳,只是想不起大名了。』
她的臉色微微泛紅起來。
『我是朱莉‧魯非維爾。』
再也沒有比這個時刻更令我吃驚的了。一瞬間,地球彷彿停止了轉動。在我心裡,只覺得一張神秘的布幔逐漸裂開,行將揭露布幔背後隱藏著的可怕而痛心的事。
這就是十二年來我魂牽夢縈的女人?十二年真有那麼久嗎?久得足夠讓她生下一群兒女,也久得足夠讓她變成一個黃臉婆?過去我心目中美得無與倫比的她,真的可能變成一個我連正眼都懶得瞧上一眼的女人?極端的痛苦壓迫得我胸口鬱悶無比,我的恨不禁轉移到大自然,我恨造化如此作弄人,讓我心中美麗的女神淪落成這般庸婦。我詫異地直瞪視著她,好不容易才拉起她的手,但淚珠已湧上眼眶,我為她的青春痛心,也為我心中美麗的形象毀滅而無比自憐。
她也很激動,結結巴巴地說:
『我變了許多吧?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一切都會成為過去的。如今我已當了母親,是一個平凡的母親,也不愧為好母親。對我來說,很多事都成了過眼雲煙。我也想到有一天見到你時,你一定不認得我了。可是,你也變了,我觀察了許久才敢和你相認。因為你的頭髮完全白了,和你以前完全兩樣。這也難怪,都已經過了十二年了!十二年啊,我最大的女兒也都有十歲了。』
我看她的女兒,似乎已經具有她年輕時期的影子,只是尚未成形。頓時,我感到人世的光陰,就像這列火車般迅速地向前直奔,不留下軌跡。
火車到達梅遜‧拉菲特時,我低頭在這曾經是我女友的婦人手上親吻了一下。臨別的時候,我不知該說甚麼好,客套幾句,就步出了車廂,不管說甚麼,感覺都是那麼可笑。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單獨攬鏡自照。看了好一段時間,才勉強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的鬍子是褐色的,頭髮是黑色的。如今我已經老了。再見了,人生。」